馮諾怡

這是十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手握著紙皮信封,一定的厚度讓縫隙透露出點點金黃。我致電祖母,約她吃個便飯。祖母不挑食,近年來她改為吃素,說什麼人到老年要多積陰德,搞得身體什麼營養也不夠要打維他命針,我便約她到素食館去。

嘈雜的的素食館,滿是一臺臺的老人,閒聊聲加上等上菜餚的焦急心情,整個素食館變得稍微廉價,年輕又把頭髮漂得不像樣的我踏過門口的那刻起就顯得格格不入。「兩個,謝謝。」伸出手比出二字,便隨著素食館阿姐走到角落一個位置坐下。帶上耳機,拿出電話,從Apple Music裡選擇了「芳豔芬精選」歌單,那是祖母的最愛。聽著獨樹一格的芳腔,我等待著那瘦小的影子出現⋯⋯

祖母是客家水上人,總說著一口不咸不淡的廣東話,父親也去世得早。我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即便那樣,我依然在滿溢著愛的氛圍下成長。我都隨祖母住在姑母家,是由她每日的一碗湯水和一碟魚乾蒸蛋養大。沒有祖母,我的人生恐怕會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

當年為了生活,祖母迫不得已與母親和數個弟妹偷渡到香港,落地生根,那時的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會的黃毛丫頭。祖母跟我說過偷渡遇到的事,但都因過於黑暗,我也沒有特別記在心上。他們逃到東涌的邊界,住在附近的村落。村里都是一些不算肥沃的田地,他們每天都在田裡工作,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做不完或做錯又要遭一頓皮肉之苦,這養成了祖母報喜不報憂、什麼事情都自己扛著的個性。

因為是大姐的緣故,母親平日又需要外出找工作,祖母一直都肩負一家之主的責任,她打從很小便懂得燒菜做飯,雖然色香味大概只有色勉勉強強過得去,但對當時骨瘦如柴的數兄弟姐妹來說,那可稱得上久旱逢甘雨。為了生活,她從小便開始在田裡工作,只有自給自足,才能讓他們吃上一頓飯。每當我挑食時,祖母總以那平平的語氣說:「你別再嫌這嫌那難吃的,那時我們能吃的都沒有,只能撿樹皮。」

到了將近十七歲,那時人們沈迷鴉片,祖母的外婆因吸食鴉片過多而死,她母親也接受不了生活的壓力便自殺了。祖母出嫁算是很早,她為了養活弟妹,便連忙把母親生前替她辦好的婚約兌現,那時還是盲婚啞嫁的年代,她根本不認識什麼男人,對於愛情毫無概念的她,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嫁給了爺爺,搬到馬灣村,那個人們都姓馮的村子裡。祖母說那時沒有大紅花轎,也沒有迎親的鑼鼓,只有一個大妗姐背著她由原本的小村走到馬灣。

到了二十歲出頭,東涌開始發展,祖母打聽到消息,說城裡有人請地盤工人,薪金還算可觀,她便去報名。一個瘦得胸骨凸起來的女子,工頭們自然看不起,但因人手不足,便請了她。她在地盤工作的日子過得很苦,不對,在那工作本來就苦,每天大量的體力勞動也沒有令她停下腳步,眾人都累得呼天搶地,只有祖母繼續推著一車石屎和水泥,令那些老頭子和年輕伙子都刮目相看。同期間的前後七年,祖母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為了賺錢,爺爺到了美國行船,留下數個兒女和祖母一人在香港,拋妻棄子的舉動令姑母們和父親都十分討厭爺爺。

爺爺去了美國以後,祖母發現自己再次懷孕,便在獨自一人撫養六個兒女的情況下,誕下我最小的姑姑。「你七姑姑出生時,那死老頭都不知道在哪裡,到後來他回來,姑姑還不斷問那是誰。」每當我提及爺爺,祖母都露出憎恨的表情,滔滔不絕地罵他多麼不負責任,那大概是祖母情緒起伏最大的瞬間。撇除經常把她氣得半死的父親,想起乖巧懂事的五個女兒,她又捨不得把生命了結,只好咬緊牙關、抵著壓力,繼續生活。即便這樣,我還是深信著祖母是愛著爺爺的。在我剛開始有記憶、若三歲時,爺爺已經去世了,我還記得葬禮那天的晚上,在村口附近的碼頭,祖母哭的不像話兒。當時年幼的我,只靜靜站在她身旁,用稚嫩細小的手緊緊地握著她長滿老人斑的雙手,陪伴了她一整個晚上。那是我見祖母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

從我出生開始,他們都說我是祖母的幸運星。在媽媽懷著我時,祖母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我的出生卻讓她的病情離奇地有好轉,那應該是祖母這麼偏愛我的原因之一吧。很不幸、但又很有幸地,我是二胎,母親免得過於操勞便打算把我棄養。據姑母說,那時只有祖母攔下她,把我從她手上抱過來直帶回家,我便用小小的手緊握著她的食指,在哭哭鬧鬧中跟著祖母到馬灣,住進人生的第一個家。

每天上完幼稚園,一踏出學校門口,都會看到祖母穿著那淺紫色的碎花扣鈕上衣,面露笑容,對著我揮手,我總會背著學校那大大圓圓的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到祖母身旁,陪她到街市,再陪她走回家。我們家後面就是一座小山丘,祖母在那種了很多大樹菠蘿,每天都花上過半天的時間爬到樹上不知看什麼。每每我做完功課,便會跑到山下,大聲地喊祖母,祖母聽到我的呼喚便會叫我把工具都帶上,跟她一起施肥、澆水。

自小生在鄉郊的緣故,我比平常的孩子更自由奔放。有一次祖母帶我到街市,只是付錢的那一瞬間,我便被街市外面的嘈雜聲所吸引,跑走了。轉過頭來,祖母發現那小小的身影已不知所蹤,便開始焦急的尋找起來,她站在原地掃視、又大叫我的名字、又向每戶店舖追問我的行蹤,最後在眾人的協助下,發現我坐在街市外面那金色的牛雕塑上,悠閒地打探著四周。自此以後,祖母做了一個像狗帶的東西讓我扣在褲子用來穿皮帶的位置上,她每次帶我上街便牽著繩子的另一端,以防走丟。那次之後,幾乎整個街市都認識我們兩嬤孫。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姑母因希望我能在比較有名的學校讀書,便讓祖母帶著我搬出九龍,與姑母一同居住,我和祖母、連同姑母的一家三口迫在一個六百多呎的屋子裡,感覺每天的生活都充滿生氣。因少了很多戶外活動,我在學校花上的時間又長,祖母的生活變得百無聊賴,她唯一的活動就是拿著八達通,用來回只需要的四元港幣走遍香港。有次她回到家跟我炫耀,說自己在川龍中認識了那裡種西洋菜的王嫂,因祖母也姓黃(雖然寫法不一樣),她們便成了好老友,祖母便經常到她那裡幫忙,重拾當年在田裡工作的回憶。

祖母特別疼愛我,畢竟她在我身上花的時間比其他的兒孫多。祖母堅持每天都要褒一碗老火湯,也許她想我吸取更多營養,也許煲湯最能消耗時間。她尤其愛在湯裡加入核桃,在學校考試前,我都會向她抱怨考試壓力有多大,翌日,她會煲一碗滿佈核桃的玉米湯,給我補補腦。雖然味道不是特別好,廚藝不算特別精湛,但每一口燙舌的湯水都承載著她對我的關愛。有次她到西貢買了一包魚乾,那天晚上做了一碟魚乾蒸蛋,我隨口的說了一句「真好吃」,她見我獨自一人把整碟蒸蛋吃得一點不剩,便記下來,自此幾乎每次我放學回家吃飯,飯桌都必定出現這道菜。

我是個特別感性的人,每每與祖母坐在沙發上看電影,到一些生離死別的題材,我都會跟她說,我很害怕她會離開,到時候沒有人會再對我這樣用心了。她都會笑笑,摸一摸我的頭:「傻妹,人總會死去的,我這種年紀日子恐怕也差不多了。你要記得祖母死的時候,你不要哭,那不是一件傷心的事,我也不想我的靈魂看到你哭啊。」她平淡又輕鬆的語氣讓我心異常難受,我輕輕地倚在她單薄的身子上,「記得,我死後一定要火化,把我撒到馬灣前面那個海裡,那裡自由極了,那才是我的家。」我也不記得後來我是怎樣回覆她的,大概也是哭著哭著、哭累了便在她身旁睡下。

來到叛逆的年紀,我總嫌棄著祖母的囉嗦、不必要的照顧,便經常借課外活動為由待在學校,到傍晚才回家。回家後立馬把鞋子脫掉直向房間步去,免得她又對我問長問短的。那段時間我與祖母的交流少之又少,記得一次,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被祖母訓了一頓,持著祖母不懂外語,我總在她囉嗦時毫不掩飾的說句「fxxk」。後來才聽姑母說:「你不知道嗎?你爺爺以前到美國行船,什麼也學不會,只學會粗話回來教你嬤嬤。」「你也不要在她老人家面前提起他了,免得一會兒又有什麼情緒起伏。」

中學畢業後,到現在,總抱著一個想要追求獨立的心,便與祖母經過多次商議搬離了第二個家,日常與祖母的交流變得幾乎為零。一個星期大概幾天,在我兼職或上完課、天色昏暗時回到家,打開門的瞬間,都會看到一個保暖壺和一個包著保鮮膜的不銹鋼碟安詳地攤在桌上,一天的疲憊彷彿被這一瞬間所打破、消除了。

對於祖母的照顧與關懷我也許並不能全數歸還,唯有每個月拿到薪水,便帶她到素食館吃個便飯,談談近況,也聊聊人生。這一個瘦小的影子愈況清晰,一頭的銀白、長期瞇著的一雙眼睛、少許陌生但又熟悉的笑容在眼前出現了。她向我揮手,慢慢步向我正坐著的、那已放有齋湯與瑤柱蒸蛋的角落。按停音樂,脫下耳機,祖母彷彿依舊穿著那淺紫色的碎花扣鈕上衣,面露慈祥,慢慢舉起右手,叫那背著圓圓大大的書包的我過去,然後陪她到街市買菜,再一起步回家。

祖母大概是我的母親,縱使我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陪伴,我也不覺得與其他孩子有何異樣,甚至覺得自己比他們都要幸福。我的生活、我的性格、我的一切都是祖母給的。她這一生嘗盡了苦,在最後的這數十年,我也該反過來,給她一個雖然沒有伴侶陪伴、但絕對完美的結局人生。

最後修改日期: 5 5 月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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