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死亡味道的醫院從不討人喜歡。
死氣沉沉的灰白牆壁,濃烈嗆鼻的消毒藥水氣味,聲聲入耳的病者呻吟,傳進心坎的家屬號哭……
然而,眼淚無用。逝者不會復生,未來的寂寞仍得獨自面對。哭泣,徒令人生難以避免的死亡變得難以接受。

剛到醫院實習一星期的年輕護士還未麻木,會因聲聲淒厲的哭喊而不忍,紅着眼睛安慰家屬,說一句無甚作用的「死者已矣,請節哀」。
心情沉重地走進洗手間平復情緒,卻聽到廁格傳出陣陣低泣。聲音不響,卻帶着深切的徬徨無助,還有明顯的悲傷抑壓。是誰躲起來哭,也不能盡情發洩?
輕輕敲門,問:「我是實習護士白姑娘。需要幫忙嗎?」沒有回答,但那細碎的哭聲壓得更低。
數分鐘後,緊閉的門開啟。一個蒼白的年輕女子腳步踉蹌走向洗手盤,雙手扶着盤沿,看進鏡內的眼睛哭得紅腫,雪白的衣衫染上斑斑血跡。
「需要幫忙嗎?」護士想拍拍她的肩,但伸出的手卻不敢碰她。
呆望鏡子片刻,年輕女子搖頭,然後低頭用冷水洗臉。她洗得很慢很仔細,彷彿要洗掉這張臉,又像要把自己淹死。抬頭再次看進鏡子,鏡裏的人已回復冷淡——戴上冷靜自若的面具,絕不輕易在人前流露脆弱。

葉崇天和妻子李若雅剛踏進醫院,就被大批記者包圍,鎂光燈向他們閃個不停。
「葉先生,你是否因個人或業務上得罪了勢力人士,才令令郎受傷?」
「令郎這次受傷與他在學校的男女關係有關係嗎?」
「葉先生將會有什麼行動?會否懸紅緝兇?」
「你認為這次案件與二十年前在柬埔寨的命案有沒有關係?」
面對記者此起彼落的提問,葉崇天全以「謝謝關心」回應,緊握妻子的手艱難前行,走向那總為他惹麻煩的人的病房。

病房外,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站在陸澄熙身旁,甫看見葉崇天,立即上前與他握手道:「葉先生,葉太太,我是負責令郎案件的高級督察張德傑。警方很重視這次槍擊案,所以請你放心,我們會儘快把兇手繩之於法。」
「我相信你們的能力,但現在我們先見見醫生。」嘴裏客氣,但眼裏藏着毫不掩飾的不耐煩;不待對方回應,便轉身推門。陸澄熙緊隨其後,忙着接電話的張德傑亦跟隨入內。
葉崇天與李若雅走向病床,看見兒子戴着氧氣罩,昏迷不醒。主診醫生走到他們身邊,緩緩道:「令郎的情況並不樂觀。子彈從背部射入,留在左肺上葉。雖然我們已為他取出彈殼,但他的肺部受到嚴重傷害,加上失血過多……」看見葉崇天越發難看的臉色,醫生歎了一口氣,續道:「現在我們只能等他度過危險期。」
坐在病床側的李若雅聽完醫生分析,輕撫兒子的臉龐,問:「他何時才算脫離危險期?」
「三天。只要他熬過這三天,性命便算保住了。」
「他康復後會否有後遺症?」幹練的女人思緒有條不紊,但輕蹙的眉頭洩露了內心的擔憂。
「葉先生肺部的功能,最多餘下七成。所以他容易咳嗽、氣喘、患上氣管病,不能做劇烈運動,特別要避免抽煙。」
葉崇天靠着牆,眼角瞄瞄葉翹楓:「即是說,他變了病君?」
醫生搖頭,「不至於。但體能一定比不上從前。」猶豫片刻,指向房間一角,道:「也許,你們該勸勸令郎的朋友接受檢查。」
葉崇天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一名年輕女子頭髮微濕,衣服染上血跡;應該狼狽,卻神態自若,安靜端坐角落,散發置身事外的冷漠。

「天恩?」陸澄煦驚訝叫道。
「我說過,叫我秦天恩。」沒費心抬眼,秦天恩紋風不動,依舊盯着地板。
陸澄煦愣住,回神後才尷尬道:「我記住了。請問發生什麼事?」
「警察已取口供,我知道的全說了。你有疑問可以問他們。」抬頭問守在門口,剛掛電話的警察:「德傑叔,你何時才讓我走?」
張德傑正要說話,葉崇天已冷冷道:「秦小姐,你這樣出去,恐怕會成為傳媒焦點。」
張德傑點頭附和。「我們剛接獲線報,黑幫元老快不行了,惟一心願是為兒子報仇。」看向秦天恩,道:「天恩,他們的目標是你。」
秦天恩輕輕歎氣,彷彿不感意外。望向葉崇天和父親舊友張德傑,淡淡笑道:「已經無所謂了。」
陸澄煦看見這雲淡風輕,卻流露脆弱的笑容,但覺似曾相識;又讓他想起葉翹楓的香煙,被火光折磨後化作不羈白煙,只能悄悄訴說疲憊與迷惘。

在一片靜默中,秦天恩準備離去,葉崇天制止道:「當年一腔熱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刑偵幹探,抓了龍頭大哥的兒子,僥倖避過多次報復,得以在德國養尊處優,多不容易!」走向秦天恩,對她戒備的目光視若無睹。「只要你捨得打破令尊得來不易的平靜生活,我不阻攔你。」
秦天恩遙遙看向葉翹楓,片刻,終於不再執於離開,低頭問:「他知道嗎?」
「這不重要。」葉崇天走向病床,輕拍妻子肩膀,語氣平淡道:「你希望他知道,他就知道;否則,他永遠不知道。」
秦天恩眼眶紅了,半垂長髮遮蓋不了蒼白的臉,微顫的手捧着半滿水杯,杯裏的風波如腦海雜亂思緒,不肯停止。
一直沉默的李若雅見狀,溫柔道:「這是翹楓的選擇,你不用自責。」抬眼看向葉崇天,幽幽說:「這無止境的等待,我們要怎麼熬?」

雨聲未歇,與醫療儀器和唱一闋闋單調歌目,令等待更漫長。

最後修改日期: 9 5 月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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