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民

1.

所謂的披星戴月,不過是
文字這額外一堆粒子,
洩漏的第一場天意。
膨脹的烏鴉,黑斗篷一撣,
星塵,就撲向檐頭。
想起撒在苦茶上的鹽,
或者,看過的一場雪,那是
好多年前的事了。一百
三十七億這虛數,虛得
像一嬝鄉愁。而從那
龐大的一聲歎息開始,咱倆
就注定了有一段糾纏,
兩點螢火,一順
總呼喊着一逆,心事
必隔着光河相應。說到底,
連粒子,也沒一顆是孤獨的,
何況是人?當冷卻了的
巨輪,駛進小於針眼的
河道,在那絕對
零度的夜晚,我總相信,
會再遇見你,就像一株枯樹
遇見一朵回到枝頭的落花。

2.

一隻貓,在定諤先生
那黑匣子長住。
某天,甩開頭上疊加的
生死,貓,叼着
一燒瓶氰化氫
溜到月下,卻發現世界
也像一隻燒瓶,籠着
白霧。豬圈上
飄浮的詩人,借瓶中
猛藥,提煉一個發光的
意象;偶蹄目的
流行榜,潲水河上
相續的黑泥。貓看到
一隻鬼,讓晾起的
襯衣,審判自己。興許
走得張皇,沒收拾好的
前生,仍未乾透。一個
無頭的天使,用衣角
流淚。人世不可理喻,
貓決定回巢,牠開始
懷念那一匣
讓薛房東截了電,也叫
棺材房的出租空間。

3.

天寒,擁被宏觀窗外潮漲。
不等推敲,岩礁撞上
夜色,嘩然澥成一灘黑浪。
點燈,微觀苦果
與枝節橫生之前那一盤
散沙。沙上離合紛繁,軌跡
分明就在,偏生不見
車轍,遑論涸轍上
兩條讀文學的鯽魚。情理,
原來早在物理那一頭,
一顆淚,到不能分解,即成
劫波;而進退,非關風月。
無常,且不可測的
秋後,曾經暖上一壺清酒,
等帘外晴霽,等一個人來,
等續上某一年的雨絲。等着
等着,人就老了,世界
塌成綿延一座礁區。
還可以怎樣呢?畢竟兩個粒子,
或者,兩個日子之間,總是
由長夜連繫,而葬月的人
那雙手,除了腥氣,就沒
一條掌紋,是通向我們
住宿過,那恆温的廣寒宮的。

4.

空虛是拖到陸上的
一艘大船,乘客落盡,
一隻螢火蟲磕上去,船殼
就半天的嗡嗡。
船長臥房裡,一扇窗
是漆黑一架升降機,
月蝕那天晚上,按鈕
不亮了,向下
直墮一個死人的肺腑。
塵土裡,這未來的
自己,有心情敘舊?
會隔着四塊朽木,聽一場
告解?那不解的
癡頑,浪花萎後,那
總是結痂的礁區。
人死了,要是還做夢,
夢裡登船,興許
就是另一趟人生。
然後滿城燈火,空虛
如故。總是未入土,遺忘
就把人掩沒,堆上
心頭的黃葉,總拼不出
向春天返航的一幅草圖。

5.

歲暮,化人場
就為戲子們鍍金,灰燼
落下來,白得像雪。
沒什麼是不朽的,
連一座城,都罐頭一樣
烙上了期限。
而邊界那一條虛線
散開之後,有人
視漂來的一橛破折號
為船,點一盞不見
經傳的燈,等鎢絲
落盡,就注水,養開口
泡影,閉口
還是泡影的魚。黑暗中,
孤獨都有一個扎眼的
編號,登不入錯過的
晴天。春分之後,總想起
忘了為一朵微笑備份,
總是悵然,總是
在自己的影子裡躺着,
斷了弦的一把胡琴
躺在黑匣子裡。

6.

用手機讀書,這一頁
我讀着,前文和後事,
究竟,藏於何處?
砸破一屏光影,裂縫
沒漏出片言隻字,
也沒楔子,能箝起
某個回目裡,一段
錯落的雨絲。
而今生,同樣翻不開
前世,尋不着下輩子的
自己。都藏在哪裡呢?
難道沒貯在過去,沒寄在
遙不可及的雲端?
難道一切,就散落在
遼闊的一場現在?生滅,
扣連如一串念珠。
今夕與你同車,鏡湖
對岸,另一個我
卻與你同船。興許,
沒什麼是真正錯失了的,
影子的背面,有人
在山門外設帳,煮一壺茶,
不為什麼,只看年年
過境一行鷺鳥,如讀簇新 
藍屏上,一點即破
那反白的一行佛偈。

7.

原來鐘鈕上那蒲牢,
最怕一橛木鯨的
莽撞。鐘下訪一故人,
人變了。於是,
我把那龍子哄下來,
抱回去養在書房。
陰雨天,這廝總說起
舊時堂前那一地
花影,而失魂的
牴觸,嘡啷一聲,
早驚動泊在花影裡的
年華;是的,這一去,
就茫茫無岸了。
偏偏未等放晴,窗外,
卻有不懂事的
絮絮喊着,唉,
竟然是,要收買無從
收買的,收買
舊音響。

8.

把影子按住,敲成
一張保鮮膜的人,
硬生生封存了一座岬角
某年的滿月,
那樣燙手,油星子
卻沒一顆洩漏。
思念,有時得保密,
密成一碼碼
枯杉似的條紋,
而保質期,總是
最後才鏤到磚泥上。
沒什麼是新鮮的,
在亡者的超巿,
謊言和諾言的二維碼
豎立,同樣方正,
那黑白,也同樣扭纏。
等黑齊了,卻總有
幾隻螢火蟲,上天
下地,要掃描出
所謂死生契闊的玄機。

9.

原來量子的躍遷,候鳥的
移徙,一切的
聚散,鬼差不指涉,全是
温差在作祟,一不留神,
還寒,乍暖,半城霓虹
還有那人面桃花,就遽然
變換了顏色。
明知道那些不測,都是
不可測的,苦雨過後,
我還是按你離去的那一歲
紀年,不問陰晴,埋頭
校勘甜言的實虛。
而緣起之時,鏡湖上
橫排的注腳,按理,都用
最細最細的弦繫住,一經
挑撥,就大雪一樣
成了積壓心頭的疊加態。
忽然就知命了,也知時
不我與,在回歸奇點
那所謂初心的路上,
死者的歲月,比生者千萬倍
漫長,而思念,如脫離
燈罩的燄火,無所謂生滅,
無所謂即離;然後,
鏡湖與宇宙微波不興,
再一次,閒看造化
因為過冷,焚燒一堆星子
取暖。

10.

腰斬一樹紫檀,橫切成
唱片,最善感的
一支唱針,當能解讀
清初,甚至明末
某一季的淅瀝。
五百年,盤結出這一
暗盤,越轉,風聲越緊,
到邊上,就幾隻知了
沙啞地,傳遞一座城的
崩頹。而遇見你的
那一歲,樹,綠盡了,
木化的記憶,原來
也有一個所謂的大限。
要倒回去?針頭鈍了,
犁過的黑土
已霜白。時間不對,這
就是所有離合的癥結。
而我們是不會活出年輪的,
心死之後,得補習
怎樣在落花時節佇立,
才不委曲成一卷香灰。
畢竟熄機之後,再頑固的,
也頂多在黑匣子裡
嚼幾天蛆,就靜觀一排
餓壞的石獅子
在春末,細嚼嘴角的青苔。                                

15-4-2018

最後修改日期: 27 5 月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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