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害

友人問:「為什麼是魚箱,而不是魚缸呢?」
我答:「是魚箱,不是魚缸,這一點是沒有錯。」

因為,我寫的是魚。

以人的眼光而言,魚缸是種擺設,透明、晶瑩的,願能看得透裡面的鮮活,被豢養的世界;而對於魚,不過是將牠一生承載的箱子--玻璃製造,不到幾尺水深,方方正正,直到最後用作安身的棺槨。

我有一條魚,牠最近逐漸遺忘很多很多事情,楞楞地,甚至連自己也開始忘記,包括曾經的動作,曾經喜歡的食物,及至活動範圍;我於是把牠放入醫生缸內,讓牠休養和觀察。

絕大部份從水族店買回來的魚,由卵孵化到完全成長都是人工培育;由孵化箱轉到大小不一的發泡膠箱,再搬到擠得密密麻麻的陳列魚缸內,吃下對方的屍骸充飢。如果一生的記憶是和生活息息相關,那麼牠們如何從自來水的味道裡虛構出不同的河川、湖泊,和海洋?坦言,每次想到這一點,便會減輕我莽圖操縱另一種生物存活的罪咎感。

白板,藍燈,透明,和外面花花綠綠,牠們沒有告訴我,最理想的世界應該是怎麼樣。

醫生缸和原本的魚缸距離不過數尺,牠每天靠近邊緣,凝望曾生活的地方。被撈起時,同伴們一陣騷動後很快又回復平靜,出雙入對,好像有沒有牠存在根本毫無分別。我知道,牠心裡一定想著魚類只有七秒記憶這件事情,瞪著眼,看前面的一片陌生,日復一日。終於,我忍不住開口:

「這些都是沒有科學根據的,但咫尺確是天涯。」

咫尺;天涯。我不確定牠知不知道,魚是不能活於空氣。我有另一條魚,曾經從醫生缸跳了出來,屍體幾日後在沙發底下發現:屍身完整無缺,沒有傷痕,稍為乾癟了一點,鱗次和皮膚緊緊臘在身上,魚口微張,然而眼神,卻不再熟悉。

我當然沒有告訴牠另一條魚的經歷,就像牠從不問我。我們同樣需要依賴呼吸生存,需要的都是氧氣,性質是相同,但質地卻不一樣:我通過空氣,而牠通過水。一塊薄薄的玻璃注定了彼此不可對等,不過我相信我們自有溝通的方法,故此後來我補充了一句:

「雖然窗外是一片海,但海不適合你,因你是淡水魚;我明白,要你對水加深另一層認識是難為了你,但我不得不告訴你,世界,是如此複雜。」

可能因為這番話,牠沒有跳出醫生缸,只靜靜的死在缸底,在我某天放工回來之後。

「就算你遺忘一切,你也忘不了生死。」

在平靜的缸底,沒有海泥、假石礁和一下子便枯萎的綠羽毛,只有平滑的一塊平面;它寧靜,且迷濛,似乎隨時預備任何東西躺下的一種誘惑。牠安躺在中心,露出潔白的魚肚,像黎明前那一點點吐白。

所以,就魚箱這一點是沒有錯,友人聽罷,彷彿解答了答案。

記:21/10/2016,颱風海馬,同日襲港

最後修改日期: 7 11 月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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