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黃澤雄.詩:阿民

編號,竟就是編年。
最末一班,最後一節
車廂,速遞員,
發現了一隻蝴蝶;學名
暮眼,一隻鏽色的
蝴蝶。
嵌死在鐵壁的長凳,
才消過毒,泛光燈下,
像千百張鋼床,當手術
告終,軀殼被集體
移走;暮眼,是逝者
留下的一塊痂,依附在
床面上。
列車冗長,太平,或者
太平床,短暫;為了
短暫的榮貴,人
去了勢,再續上狗肢。
「我們,該在哪一站
下車?」暮眼盯着我;
翅上偽瞳仁,卻回望
逐流的假玫瑰,燈箱
培育的七十億朵
嫣紅,隔窗迸飛;
這世代,別說臨流賦歌,
連浩歎,連感懷,一概
讓潮聲遏制。
「我們?」暮眼,以為
我是蟲類?恆溫器
處理過的十二月,活人
憑票入土;皮囊,卻讓
對方的汗油蒸熟;不肯
瞑目的,晃着魚眼,
升離深千尺的溝穴;血,
欲望一再翻熱的
芡汁,卻落入軌道的
凹槽。
空白,荒涼,鏽腥的夜,
我們各據長凳,隔着一道
急流相對。「三十秒,
可以做什麼?」暮眼問。
「發一通四字短信,
譬如,地老天荒。」

探手郵袋,他撿到一本
要「退回原址」的書,書說
古人忽接急報,電文寫道:
「我在湖畔,盼你來。」
附言是:
「昨夜月醇如酒,
勸得千樹花開。」
兩里路,說長不長,速遞員
算過:搭上這班車,
三十秒,能直抵花陰;
除了地老天荒,車上人,
跟花下人,還可以
寫微博,通電話。
但古人總嘀咕:思念,
調慢了懷表;仰頭,
鐘樓那一莖秒針,遲緩得
任青藤纏搭。他焦灼
邁步,感覺上,五十年
過去,才眺見湖岸
千棵樹,果真醺醺然,
蒸着酒氣。
小時,聽曾祖說故事:
一百年前,某天,冬陽溫煦,
他在籬前凝視一截
斷樁,當心神,隨年輪
慢轉,時間,竟也緊貼
樹樁外緣,像一匹
讓雪影催眠的
驢,最終,停在自己
帶動的石磨旁邊。

投石入湖,激出五秒的
漣漪;種子掉進
沃土,長成樹,那木化的
同心圓,漾開來,要五百年;
暮眼,在斷樁上
漫步,在五百年裡
徘徊,可以細閱按年
刻印的風霜,咀嚼某一季
錯綜的晴雨;但時代,
「前進進」,車廂,
續播新聞:「鯨鯊、海豚、
蝠鱝……正急速減少,
預計再過幾站,再過幾年,
就會消失;除了
熊貓和貓熊,因政治
而苟存;凡活着的,
都會絕種。」
在「急速前進」
與「急速滅絕」
之間,一隻蝴蝶,能飛出
互聯的路網?
「你只是一塊痂,
脫離血肉,就談不上
存在。」
「不存在,就不消逝。」
暮眼解了嘲,卻反問:
「脫離了郵袋,急件,
速遞員,又是什麼?」
他惘然了,想起那個
緩慢的世界,古人騎一匹
驢,可以追回錯送的
一句情話。

公眾墳場下,列車
呼嘯而過,震亂千棺萬椁的
骸骨。曾經,他有過
目的地,總想着,熬過
十來站,見了天日,
驛前,該有小橋,
有流水,有古卷掉出來的
一階落花。如今,
液晶體長河,沖走
負離子落日;濁流飛湍,
陷溺者,又怎去思考
信諾與尊嚴,公義和平等?
「最近,俄國軍備倍增;
大戰,最終必定降臨。」
新聞之後,廣告說:
唯有鑽石永恆。
最愚蠢,最囂惡的
生物,殘害完千億物種,勢必
毀滅自己,用最文明的
武器。「列車,
將不停廣場站。要看升旗的
乘客,請在終點
換車……」駕駛室,就一具
爬滿蛆蟲的車長,腐肉
黏着話筒,難得廣播,如常。
恆溫器處理過的十二月,
戰火,說不定,已在
頭上點起,廣場上,最後
一樹冬青,熊熊的,成了最後,
也最輝煌的一面國旗。
「聽,是樹根在車頂歎息?」
他搖頭,抬眼,路線圖
仍標着:終點站玫瑰園。
「我們在花開的時候出去。」
「有花就好。」暮眼笑了,
笑聲,卻如嗚咽:「真想
看你騎一匹驢,
說昨夜,月醇如酒……」

1-2011
(原載詩集《稻草人》)

最後修改日期: 17 8 月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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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改變城市面貌,扭曲時間意義,穿山過河遁地,走得快似飛機,是金屬、死物,卻像有生命永不疲勞,值得詩人從不同角度詠寫。」陳德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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