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偉民

        她一直認為手提電話是按墓碑的形狀造的,實在大家也真當那是一塊墓碑,怕對方入了土聽不見,於是總扯開嗓門喊話。她最討厭做老闆的,一邊躺着由她搓揑,一邊嗅着小屏幕吩咐後事;或者做老爸的,一邊聳屁股,一邊微信解答子女作業的難題:「不專心,能算得出來?」等他銷了聲,她也嗔着他問:「不專心,能射得出來?」坐這山,望那山,沒的害她手麻。對於不想老婆滋擾,從不帶手機入房的陳腎,她自然另眼相看。
        入黑前,照常回到上海街這桑拿浴室,褪下濕汗衫,換上水手服,抽出自攜濕紙巾,擦了擦白短裙半掩的高門低戶。「常見細菌,能殺滅百分之九十九。」封套印着的。十年了,陳腎該不是那殺不死的百分一;就算是,她也認了。陳腎是不是真姓陳?沒關係。反正陳生好多,這場子旺,起碼一半進帳,是陳生們的捐獻。出了這黑房,狹路相逢,再熟她也不招呼人,省得陳生一時省不起祖宗姓氏,或者有娘們竄出來問罪。不問,是行規。
        「小姓陳。」陳腎第一次來,姓氏照例從俗。「脫褲子我瞧瞧,看怎麼小了?」她笑着信手一拍他褲檔,糾正他:「你是大姓陳。」開場白得體,皆大歡喜。她廣東話蹩腳,總把陳生喊成陳腎。應了兩年他才抗議,說陳腎是配西洋菜煲湯的,潤喉降火。「我也有那療效,也降火。」黑暗裡,她嫵媚地笑着。六點半,催人硬起來的抗戰歌,從大堂傳過來。陳腎呢?星期三,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而她,總留給他這一天的清白。
        這鐘點,前台怎會還沒他的預約?上兩星期陳腎走得急,她揩擦乾淨回房已不見人,連隨身的琥珀墜子也沒帶去。她保管了十幾日,才捎過來準備還他。這是他的寶貝,黑繩縋着的墜子能打開,是個扁長銀匣子,正面鑲十六黃夾一黑十七顆琥珀,都包漿了;背面刻一道符,用來降妖消災,是萬萬不能離身的。上回他摳掉的凡士林,出門前,她也填回去了,塞得那銀匣子飽滿。做這事她覺得臉紅,有點遲疑,不想連最後一絲兒矜持也拱讓;但不去填補,他摳不出油膏就行事,作踐的還不是她自己?
        她二十歲入行,九個鐘頭的活,平均剝七條褲子。廣東人叫男子那話兒做鳩,就是大一號的雀。她每日過手七隻鳩,扣掉四天休假,一個月是一百八十二,一年二千一百八,操持十二載,累計不下兩萬六。她手藝好,回頭鳥多,地鐵計算流水般過客,用人次;那兩萬六,她認為,該稱鳩次。「乜鳩都見過。」數字會說話,冷不防還是粗話。不是自鳴得意,這兩萬六,就幾個老是不硬,幾個硬是不出;不是嗑多了藥,就是嗑錯了藥的,平白壞她戰績。
        入職兩年,累積四千鳩次她才遇上陳腎。他總是六點準時去淋浴,按摩床沒鋪好,他就銜尾進來,開水燙得渾身通紅,陰囊也擦得不帶臊味,一來就汗津津爬上床,由她扯掉那一股肥皂味的寬褲子。她騎着他,頭一節,按規矩她得踩他,擠他,他受力,還得用前臂碾他。他腰眼下有個弱點,一肘子錐下去就殺豬般嘷,嘷完喊爽,爽利了就吐些人話,等下一節戲肉。
        她換了兩個場子,陳腎都跟着。第二節慣常沒什麼規限,只講心靈手巧,她那一套是在背臀一輪搔抓,忽然一手油汪汪潛入股溝掏捋,要敢憋着不丟,遇另一手在臀溝一勾一捺,也準保要涓滴歸公。要翻身施爪子?沒門。就是僥倖翻了身,她也只讓他們摸摸奶子,有些憑藉。她後來也納罕,陳腎當初新來乍到,一個生客,她竟沒帶開他的手,由他造次。
        他沒過人之長,倒是大腳趾出眾,一躺下就鎮住她,又直又粗的,硬氣。她一路磨蹭,就是不好意思坐上去套交情。事了,她沒拉了他手,堆笑送他出房門,沒用招牌媚態,囑他再來切記要點她。她收拾殘局,由他親了耳垂,默默用背臀送他走。說起來邪門,她住的那 5 號劏房,房東才把房門髹了天青色,戲稱那單位做彩虹皇宮,她就行尾運交上這陳腎。
        手邊這銀匣子鏈墜,陳腎第二次來就戴着,說澤及她,也潤澤了整整十年。那天他俯臥,她坐在前頭掐他天靈蓋,信口誇他那玩意兒精緻,他就給她上課,銀匣子鑲的左右各八顆熟黃小珠子,名珍珠蠟,傍着的一塊黑漆漆牌子,是瑿珀。「明朝宋應星《天工開物》,說『琥珀最貴者名曰瑿,價黃金五倍,紅而微帶黑,然晝見則黑,燈光下則紅甚也。』你不信?下回我帶齊傢伙,讓你開眼。」好詰屈的一篇話,就價黃金五倍能入耳。
        「李時珍《本草綱目》,也說『瑿是眾珀之長。』可以通塞寧心,定魂魄……」通塞?會不會整個兒塞進去才管用?人受得了?她不敢問,省得問了他借題深入。再看那墜子,從按摩床擱人頭的圓洞縋下去盪着,她心裡忽然一沉,兩排昏黃小圓鈕,中間漆黑的一扇,不就是半空敞開了門,熄了燈的一架老電梯?「死去活來。」他噓了口氣,絮絮背誦瑿珀的好處,似乎真可以對抗早洩。
        她取來熱毛巾擦去他一股的油,他翻了身,躺着打開那黑繩繫的銀匣子,摳出一小坨凝脂。還以為他挑剔,要用自備的,扭頭瞟一眼,彎了腰反手去接,不防褲衩給褪下了些兒,他一根食指擠一下竟頂了進去。直腸能吸收,指頭沾了山埃,她會死;蟲卵夾帶了進去,會下瘌。她一陣錯愕,住手不擼他;他消停了,手指卻不肯拔出來。還是她向後抵一下施壓,讓他陷得更深,算破了僵局。
        第三次,他果然帶了手電筒進來,一照那瑿珀,黑皮裡竟真的孕了櫻桃紅。「酒一樣濃,就是藏了蟲子,也照不出來。」他說,琥珀有裹了昆蟲的,一坨樹脂塌下來,來不及逃,就連最後呼的一口氣,都凝固在嘴邊,然後,不生不滅渡過幾千萬年,彷彿把一個氣泡推回去,又活過來。「也有攙死蟲子死蒼蠅偽冒的,但沒那一個扁圓氣泡,死得沒一絲兒生氣。」沒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還隔着一層浮光看這塵世。她心頭一陣空虛,着他把電筒熄了。房中忽明忽暗,過道有人,隔窗見了不好,乾脆收繳了擱抽屜裡,也免得自己埋頭施藝,他乘隙照她門戶,這般讓她開眼,開得也忒猥瑣。
        陳腎趾長,兩行眉各竄起一根黃毫,也撩得人心亂。後來,他透露自己教中史,女學生背地裡喊他蟑螂,以為他不知道。「教育,講究『見孔着楔』,看我多早晚楔死這幫小騷貨。」他匍伏着怨咒。她摸不着頭腦,由他嘀咕,但想到那什麼孔讓一隻大腳趾楔着,真怕要出人命。陳腎指節粗,右手中指一側結了厚繭,作業改得多,筆頭磨的。她讀書不成,卻遇上老師使蠻勁點撥,不覺暗笑,笑腸頭早晚也要給刮出胼胝,飽承雨露教化。還好他沒留指甲,來之前兩三天,總記得去剪短,剉順。這是為她設想,遇上為她設想的男人不容易。
        十幾歲,她隨母親從瀋陽嫁過來,成了個油瓶女。沒過幾年,她果真挽了油瓶去幹這手藝活,也算宿命。「你是凌冬不凋。」她北地的胭脂紅,陳腎說,其來有自。的確,在成群陀地小娘皮當中,她算是來報春的一枝臘梅。十餘年烏燈黑火,她粵語說順溜了,奇在來露短的,卻滿嘴鄉音,嗷嗷咒罵這邊打飛機,壓根兒就是搶錢。而一眨眼,陳腎額前兩根長觸鬚白了,也長了。「等長到四吋,就擺幾桌酒席樂一下。這是壽徵,有一趟讓你褲衩的橡皮筋夾着,我臉都嚇青了。」乍一聽,還以為要長的,是那鳩頭。
        陳腎缺席過一趟,兩年前,說去了律師樓和老婆簽字離婚。那之前,每次來都謊稱要留校帶活動,女生組織的銀樂隊,下課在校園操練,音樂老師從旁指點,他負責監督,完事幫着把銅鈸大鼓,單雙簧管,大號小號等搬回貯物室。搬樂器搬出一身臭汗,在學校洗澡,再帶着一身香皂味回家,合理不過;而她,樂得有一支虛幻的銀樂隊在陰影裡伴奏,為一場手談增色。等她兜着卵袋,擼出他一聲怪叫,差不多就是七點半。「受不了,屁股那皺褶都現了。」他說的,是銀樂隊那些白裙子,顯山露水,就跟她脫剩的這條一樣。
        「手機擱外頭,不怕老婆找不着開罵?」她關心過他。「一般不找;要找,我在電梯裡,也接不到。」「搭電梯,能搭一兩個鐘頭?」她笑他瞎編。「有女人搭了一個月,前陣子看大陸新聞,就有這事。」他說,等把電梯門撬開,人都爛得見骨。離婚了,不必找藉口圓謊,他還是按時來去。她告訴他,星期日差人不查牌,在門玻璃上蓋條毛巾,就可以點燈,可以看清楚她身子。「好習慣不宜改。」他說。她也同意:規律壞了,盼頭就沒了。
        他也是死心眼,好像一走開,就構思下一輪該怎麼對她下毒手。說治學,宜一門深入。他這一門深入,也真個花樣百出,或分進,或合擊,或擠或旋,或徐或疾,交替變化,雖未能日新,但必然月異。十隻手指除了觸覺,似乎還有嗅覺味覺;而指尖,總潛入竊聽她的心聲。
        入門功夫,一板一眼的,鄭重得像一場祭祀,總是不緩不急打開那琥珀蓋子,油膏扣出來,是白是紅勾搭着由她循例過過目。「弄死我,你才甘心。」她背轉身子,井然而篤定。她可笑的生活,多得這定期的儀式,竟顯得有點肅穆;起碼,不那麼輕賤。如果他摳出來的,是紅豔豔一指赤血鹽,她就成了祭品,在那張有洞的供桌上犧牲。她的意義,跟豬羊一樣,在祭壇上。或者,就是那難止的心癢,那周而復始的期待,讓她在暗室裡挺着等開花,等結果。

最後修改日期: 19 8 月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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