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偉民

5.

要給大師送食物,烏薯沒陪伊娃一道回家。
這會兒,天,全讓墨汁渲染,沒有留白,走近「薯屋」的時候,烏薯發現幾百點青光圍繞着伊娃的房子。
光點詭異,神秘,以冰屋為軸心,飄移着冷冷的磷綠。
「螢火蟲?」烏薯聽説過這樣一種東西,正羡慕「娃居」讓這麼美麗的蟲子包圍,一陣「嗚,嗚,嗚--」的嗥叫,卻教他毛髮直豎。
「狼!」烏薯猛醒過來。
他不及細想,轉身躲到自己屋後,「冷靜!冷靜!冷靜……」他一邊叨唸,一邊估量處境。
風掠過狼群吹來,野狼暫時該嗅不到他的藏身之地;而且,冰牆和地面留下凌亂的爪印,明顯地,狼群已圍攻過這裡,沒發現活物才包圍另一座冰屋的;此刻,伊娃一定在屋裡,因為門洞堵死了,狼群才竄高撲低,要突破一個缺口。
烏薯約莫點算一下發光的綠眼睛,將總數再除以二,那個可怕的數字就教他渾身發軟,搖搖欲倒。
「我究竟可以做什麼?」他焦急地自忖。
已經有幾隻餓得發狂的野狼跳到屋頂,只要冰屋一塌陷,或者有一點破損,伊娃肯定就會給抽出來,不消片刻,就會在他面前給開膛破肚,撕爛扯碎,死得不可能更悲慘了。「伊娃不能死!」烏薯心中呼喊,可是,究竟怎樣可以救她?「冷靜!冷靜……」他告誡自己,不能妄動,貿然衝過去,自己變了食物不打緊,但身上沒贅肉,最多只能餵飽十幾隻餓狼,這一來,説不定更激發空肚子野狼捕殺伊娃的蠻勁,甚至拚了狼命,同時撞向冰牆。
「先要保全自己!」烏薯鑽進自己冰屋,推過冰塊堵住洞口,就撲到洞眼前張望。
野狼停止了衝撞,開始抓挖冰屋的牆根,這樣摳下去,再過不久,只要牆腳有一方冰磚崩裂,穹頂就會「轟」一聲塌下來。
伊娃是一定要救的。危急關頭,對烏薯來説,就只賸下一個簡單的問題:「一隻企鵝,怎樣可以在有限的時間之內,殺死、趕跑、勸退……或者,嚇走超過一百五十隻野狼?」
只有「嚇走」一項,是有萬分之一成算的。
這樣,問題就再簡化成:「野狼最怕的是什麼?」
急中生智,烏薯的頭腦,突然變得無比清晰:「野狼最怕又長又黑的東西!」
可是,哪裡可以找到這種又長又黑,只要對準野狼,「砰」的一聲,就要了他們性命的東西?
烏薯環顧周圍,就在幾乎要絕望悲鳴的時候,他看到擱在牆根那三頭還沒拿來做晚餐的烏賊!
除了烏賊,屋裡還有冰塊!
這一刻開始,烏薯做了一件在企鵝世界算是破天荒第一次,在人類社會卻並不罕見的事:製造假槍械!
他將一塊長條形的冰磚又刮又啄,憑着記憶,將獵人手持的武器,盡可能仿造出來;為了跟外頭那群餓狼競賽,在「娃居」坍毁之前造好,他弄得硬喙和鰭肢破損滲血。
雕琢出外形,還得染色。
烏薯折斷一頭烏賊,呼熱氣解了凍,就用墨汁塗擦造好的冰雕。「天色幽暗,這夥畜生就算目光鋭利,最多只能看到個輪廓。」烏薯心想:只要夾着這又長又黑的東西,衝到他們前面,然後,「砰!砰!砰!砰……」他試着摹仿那種怪聲,來不及綵排,就撞開冰門出了洞口,向狼群直奔過去!

6.

烏薯奔近狼群,在距離這一百五十副白森森的獠牙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停下來,擺出一個準備大開殺戒的姿勢。
其中一隻野狼,見過同伴被獵人射殺,昏暗中,看到烏薯夾着那管殺狼武器,呆了片刻,後退了幾步,向狼群不知道傳達了什麼信息,最外圍幾十隻野狼首先散開,瞪着烏薯慢慢倒退,退了十多步,忽然轉過頭夾着尾巴狂奔。
這時候,大概有五十隻野狼繼續撞擊冰屋,五十隻面向烏薯,迷惑地,望着那柄又長又黑的凶器。
「砰!」烏薯模仿獵槍發射的聲音:「砰!砰!砰!砰……」
狼群不解地退了幾步。
「砰!砰!不想死,就……就快滾蛋!滾蛋……蛋啊!」他一邊顫抖,一邊靠近狼群。
野狼見烏薯步步進逼,開始相信他夾着的東西威力極大,膽氣不足的二十幾隻野狼,又慢慢退開了。
突然,「轟隆」一響,冰塊迸碎,雪粉隨風撲到烏薯臉上。
冰屋塌了!
「嗚--啊!」烏薯長聲哀嗚,只想到冰塊這麼一坍下,困在屋裡的伊娃肯定活不成了!
「活不成,我也要救她!」他不要命了,搖擺着唯一的「武器」,向狼群直衝過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塌屋的聲勢,烏薯的怪行,足教餘下的野狼動搖,準備大舉撤退;可惜,就在關鍵的一刻,那根又長又黑的東西,因為搖晃過劇,斷了!
差不多有十秒鐘,烏薯和大約七十隻野狼,同時僵住了,彼此估量着形勢;然後,連最蠢的野狼都知道:眼前只是一件夾着半截黑雪的食物而已!
「伊娃!我救不了你,只能夠來陪你了……」烏薯悲慟欲絕,朝冰屋遺址走了幾步,閉上眼睛,站在星光之下。
狼群已經圍困他,要分吃新鮮的企鵝肉了。

四、肉麻的話

1.

烏薯閉着眼,站在狼群面前;等死期間,感覺上,每過一秒,都比當日等賊鷗轟炸的時刻更難過,更漫長;再等片刻,恐怕就成千年老鵝了。然而,他就是不明白狼群進食之前,為什麼會發出這麼慘厲的嘶叫?
烏薯耗盡最後的勇氣,瞇縫着眼窺望,眼前激戰場面,嚇得他只能吐出兩個字:「恐怖!」
沒錯,果然是「恐怖」!
白熊恐怖正護在烏薯身側,雙掌各抓着一頭野狼,朝狼群猛擲過去。恐怖出手極快極狠,甩抓扣劈,一招即奪去一條狼命。他腳踢肘撞,苦練多時的「熊家十八式捉魚掌」派上了用場,折脖子、爆頭顱的野狼,晃眼間,堆滿烏薯腳邊。
然而,狼的數目實在太多,一撲到恐怖身上就狂噬不放。
恐怖強忍劇痛,撕扯下附身狼吻;每扯下一隻狼,也扯下自己的一塊肉;一輪貼身血拚,一頭高大雪白的熊,通體猩紅!
在附近徘徊未去的幾十隻狼,看到白熊的處境,琢磨着只消再纏鬥一會,打頭陣的一批蠢狼死光了,白熊就算不肯撒手,重傷之下,氣力不繼,到時再一舉撲過去,就可以撿個現成便宜。
白熊恐怖瞟一眼遠遠窺伺的狼,明白他們的居心,下手更重,解決了圍攻的野狼,就順勢坐倒地上。
「恐怖老兄,你怎樣了?」
「我……我還撐得住。」恐怖望着烏薯,眼神散渙,「你快……快去救女朋友吧。」
白熊才仰天臥倒,狼群就飛竄過來。
恐怖聽到聲音,鼓起餘勇,巍然而立,他抓住兩條湊過來的狼脖子,拿他們當兵器,伸展雙臂,急轉了幾個圈,這一招,雖然將十幾隻野狼揮離身邊,自己卻也天旋地轉,讓幾十隻最狡猾的狼圍在核心。
為免狼群從背後突襲,恐怖得不斷旋轉、旋轉……但對手紋風不動,只等待時機同時撲殺,朝他的要害咬噬。
恐怖頭暈眼花,一隻狼看成了四五隻,想到必須主動搶攻,要突破困局的時候,腳步一踉蹌,竟向前仆倒!
狼群眼見進餐時間到了,飛撲而上,張開巨嘴見毛就扯,見肉就噬。
恐怖護着頭臉,暴喝一聲,翻過身來。
這一回,是坐在雪上跟狼群拚命了。
他任由兩腿給野狼撕扯,看着皮肉一塊塊脫落,看着骨頭暴露出來……
這時候,恐怖只抱有一個希望:斷氣之前,要殺死最後的一隻狼,不能留活口;因為只消殺賸一隻,企鵝就不能活;他的拯救行動,他的犧牲,就完全白費。
最後一隻,也是最強悍的一隻野狼,是咬着恐怖脖子的時候,被恐怖扼死的。
腥風,捲起紅雪,四野籠着不散的血霧。
「我殺了……殺了多少隻狼?」恐怖問烏薯。
「大概有一百隻了。」
「歷史上,過去沒有,將來……也應該不會有一隻白熊,可以同時……殺死這麼多狼吧?」
「恐怖,世上沒有一隻白熊比你更勇敢的了。」
「也沒有……沒有比我更令狼群感到恐怖的了。」
「嗯,你沒有辜負這個名字。」烏薯淚流滿面。
「請你……如果遇見一頭很漂亮的白熊……她……她背脊有一撮黃毛的,請告訴她……我愛她。」
「她叫什麼名字?」
「『殘忍』,這是我替她取的。你得小心,她真的很……很殘忍;尤其是對……對我。」
「放心!」烏薯保證,「就算給她吃掉,我也會替你傳達這句我……我……什麼的。」
「你覺得這句話,很……很難説出口?」
「是……是有點……肉麻。」
「唉,我告訴你,但凡是雌性的動物,都愛肉麻的;她們雖然可愛,但其實……其實……都……是個變態!」
「好吧,我説就是。」烏薯拍拍胸脯。
「我真後悔……後悔……生前沒親口……對她説。」
「什麼『生前』?你還沒死呢!恐怖,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活嗎?」
「恐怖……」
「別難過了。你……找到女朋友了吧?」
烏薯痛苦地搖搖頭,「塌下來的冰塊裡,根本沒埋着什麼東西。」
「這麼説,她可能還活着。」
「嗯。」
「能活就好……」這就是白熊恐怖最後的一句話。

2.

話分兩頭。
在白熊恐怖跟狼群搏鬥的時候,烏薯正在倒塌的冰屋周圍,拚了命地掀冰塊。
冰屋一塌陷,冰塊擠壓得細碎,烏薯翻了一輪,根本沒發現伊娃的蹤影!
他悲喜交集,喜的是如果找到伊娃,她就是不死,也會受到重創;但她既然不在,就該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她怎麼會不在冰屋裡呢?
如果她不在,野狼根本就不會圍攻這座墳墓一樣的屋子。
「存在?不存在?那真是一個問題!」
烏薯信口唸出另一齣莎劇的台詞之際,又怎麼會料到:這時候,伊娃就躺在他足旁一塊大冰磚下面!
別忘了,現實和戲劇一樣,總是「雙線」或者「多線」發展的。
當烏薯在戶外見到狼群,尋思對策的時候,獨留在冰屋裡的伊娃,她聽到野獸的嗥叫,馬上封閉門洞;然後,冰牆被衝撞,抓刮,雖看不到外頭光景,附耳聽見那一片鼓譟,心中雪亮,知道大難臨頭。
冰屋,平日打掃得潔淨,空落落的,連多餘的冰塊和烏賊也沒有,就算狼群守而不攻,過不了幾天,她也會餓死。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安地查東和南極的距離;是我在狼的肚子裡,而你在狼的肚子外。」
伊娃嚇得説了則「金句」,就開始惦繫着烏薯;在這種時刻,她真希望烏薯就在身邊,雖然那不能改變什麼,但如果要這樣死掉,她只願意死在他懷裡;她不會妄想烏薯能搭救她,她只盼望此刻他能夠陪伴她;她知道,如果自己死了,這頭傻憨憨的烏薯,日子一定會過得很孤苦。
「薯薯這會兒不會讓野狼吃了吧?」漸漸,伊娃反而關心起他的安危,「為了薯薯,我不能死!」
苦思之下,伊娃想到《殉情記》裡一個她演熟了的情節:裝死。
野狼硬要攻進來,是因為嗅到屋裡有「食物」的氣味;她想到,而且能做到的,就只有令氣味消失,減低他們強攻的欲望。
她決定挖一個坑埋了自己,只要憋住氣,就不會有生命氣息傳到屋外;不過,一個鐘頭之內沒有被發現救出,她就算是活埋了自己,活不成了。
她躺進坑槽,再將雪粉扒到身上,掩蔽方法其實十分粗陋,只要野狼闖進來,就一定會發現她的藏身處;然而,冰屋坍塌,先在上面蓋了一層雪粉,碎冰陷落再將冰雪壓得嚴實,才變得毫無破綻。
壓在冰雪下的伊娃不能動彈,也不能呼吸,當體內貯存的空氣耗盡,就會缺氧死亡。
曾經,她聽到頭上有搬動冰塊的聲音,她害怕狼群在搜索,也希望是烏薯在營救;然而,搬動冰塊的聲音不久就停下來,黑暗的世界,一片死寂。
「薯薯,你究竟在哪裡?」
伊娃心裡這樣呼喊着的時候,烏薯其實正踏在她的肚皮上,他茫然四顧,也同樣呼喊着:
「娃娃,你究竟在哪裡?」
不遠處,恐怖正扼着最後一隻活狼的脖子,在恐怖的心裡,原來也重複着同樣的問句:
「殘忍,你究竟在哪裡?」
「殘忍」是恐怖讓企鵝和小海豹「放生」之後認識的女伴;因為小事鬧彆扭,殘忍耍性子離開了恐怖;恐怖氣消了,在尋覓女伴途中,正巧遇上要加害企鵝烏薯的狼群,出手搭救。
一場血戰,白熊恐怖死了,身邊狼屍垛成小丘,白雪、白狼和白熊,全變成了紅色。

3.

烏薯站在破碎的冰磚上,站了很久很久。
「我愛你,伊娃,我愛你……」四顧,纍纍屍骨,茫茫生死,不知怎地,烏薯只是忘形地呼喊着這句話。
伊娃在冰雪下依稀聽到這種又甜蜜又淒厲的怪話,卻因為缺氧,昏昏沉沉的,只覺得自己在做夢;片刻之後,就完全失去知覺,連「夢」也消失了。
天地間,只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烏薯心中苦澀,想到伊娃在冰屋倒塌之前,或者自己閉着眼等死的時刻,就給狼群吞噬了,天地蒼茫,就只有他這樣一隻死賸了的企鵝。
「我保護不了伊娃,還連累恐怖慘死,自己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他想得昏了頭,伏下來,開始自掘墳墓。
他挖掘的雪坑,離伊娃的葬身之地,還不到一隻企鵝腳掌那麼寬,要不是伊娃已經昏死過去,她根本可以隔着一層薄雪,對他耳語。
「我的茱麗葉!」烏薯躺在雪坑裡悲呼:「我終於明白什麼叫『殉情』了!」
「羅密鷗,羅密鷗老兄!」
烏薯聽到聲音,在「墳墓」裡坐起來,見是大師海豹。
「你叫我?」
「當然!」大師説:「你哭叫得感情充沛,你們不是在演莎劇嗎?」
「我快死了!」
「我知道,你女朋友茱麗葉也快死了。」大師用力嗅了嗅,「咦,好濃厚的血腥味!是怎麼回事?」
烏薯將白熊血戰群狼的經過簡略説了。
「可是--」大師詫問:「你們怎麼還呆在這裡演戲?」
「我們?」
「對,你和伊娃小姐啊。」
「這裡只有我自己,伊娃不見了。」
「你又戲弄我了,她明明就在附近。我感冒好了,不鼻塞,你騙不了我這個鼻子的。」
「她就在附近?」
「當然,你還裝蒜?」
烏薯猛地清醒過來,「大師,你快替我嗅嗅伊娃在哪裡?」
大師海豹挨近烏薯,鼻子貼地一嗅,笑説:「還不是躲在下面嗎?咦,奇怪!」大師滿臉疑惑。
「怎麼了?」
「她怎麼好像……好像真的……死了。」
「不可能的!」烏薯趴下來狂摳猛啄。海豹是挖抗能手,自然幫上一把,頃刻,就發現僵臥在雪裡的伊娃!
「伊娃!伊娃……她心不跳了!」烏薯抱着伊娃,六神無主,只知道望着盲了眼的大師海豹。
「快!快為她進行『鵝工呼吸』!」大師教了他步驟,烏薯就朝她喙裡猛吹氣。
大師心知不妙,擠過去一再拍擊伊娃的胸口。
「伊娃她……她不行了,你還要打她?」
「笨蛋,」大師解釋:「這是『心肺復甦法』,我見過人類這麼做的。」
「有用麼?」
「人活生生給打死了;不過,對企鵝,可能有點用。」
這麼又吹又打瞎忙了一輪,伊娃喉頭竟發出一聲細弱的「嚶嚀」,心臟開始微微跳動。
「她會呼吸了!」烏薯狂喜大呼。
「原來我還不算是頭廢物。」大師露出欣慰的微笑,「這裡不安全,你們還有住的地方吧?」
烏薯請大師幫忙,合力將伊娃搬回自己的冰屋裡。
伊娃雖然能夠呼吸,卻仍然昏迷。烏薯焦慮地守在旁邊,除了不斷輕喚伊娃的名字,無事可為。
「説些她關心的事。」大師提議。
烏薯不眠不食在伊娃耳邊喃哦,因為摸不準她關心什麼,他想到什麼就説什麼,説了兩天,實在沒力氣嘮叨下去了,一停口,伊娃卻睜開眸子,呆呆望着他。

4.

「薯薯……」又過了兩天,伊娃終於能開口説話。
不過,待她要站起來,卻驚覺身子全不聽使喚,原來她埋在雪裡太久,腦細胞缺氧死了一批,變癱瘓了!
「沒想到……」伊娃流着淚説:「企鵝,變了躺鵝。」
「這只是觀點和角度的問題。」大師海豹安慰伊娃:「如果對方用躺着的角度看你,那你就不是一隻躺鵝;如果你躺着看一隻企鵝,根據你的觀點,對方才是一隻躺鵝……」因為憑嗅覺和學問解救了兩隻胡亂「殉情」的小企鵝,大師回復了一點點自信,説話也開始充滿哲理。
「大師……她……她又睡着了。」烏薯提醒大師。
季節轉變,海島上各種海豹漸多。
烏薯將兩隻雪橇併在一起,用海豹們銜來的鯨骨和水草,造了一張搖椅似的東西,讓伊娃斜躺在上面。
白熊恐怖曝屍已久,烏薯請大師和幾頭小海豹幫助,將恐怖埋在海邊,而且用雪堆了一座墳。
葬禮舉行的日子,烏薯推着伊娃來到離恐怖墳前十幾步遠的地方,自己就在她旁邊肅立。
大師海豹枕着墓前隆起的冰墩,主持葬禮。他清了清嗓子,看來,就要背誦事先想好的輓詞。
「熊!」大師高聲說:「熊!熊!熊!熊!熊……」
「悶死了!」一隻只是來湊熱鬧的小海豹不耐煩。
「熊!熊!熊!熊……」
「這樣『熊』下去,恐怖怎會死得瞑目?大師他實在……」烏薯望着伊娃,傷感地搖頭。
「熊!熊!熊!熊來了!」大師終於嗅出熊的來勢,驚惶地,面向送葬隊的後方。
這一刻,大家才醒悟過來!
回頭一看,無不魂飛魄散,一頭大白熊人立着,已高聳在他們身後!
「不用怕,我早就遵從我……我男朋友的意思,只吃魚,不吃你們這樣難消化的食物。」白熊説。
白熊説話的時候,烏薯發現她巨掌掐着一朵凍壞了的紅色小花。他猛地想起一件事,要求白熊:「白……白小姐,可不可以……勞煩你轉個身,讓大家看看你漂亮的背脊?」
「幹嘛?」
「你先轉個身再説。」
「猥瑣鬼!」白熊口中斥罵,還是顫巍巍一個轉身,讓烏薯看到她背上的一撮黃毛。
「你是『殘忍』?」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殘忍問烏薯,瞥眼間,望見他身後一個雪堆,心中頓生不祥之感。
「我很遺憾告訴你……」烏薯説:「你的恐怖,我們的好朋友,已經死了。」
白熊殘忍隨烏薯的視線望向雪墳。
她的目光停在墳上很久,表情空空洞洞的,好像聽不見烏薯的話,也似乎不確定眼前景象,是不是真實存在;然後,過了很久,殘忍的眼淚,才一顆顆的在眼眶周圍結冰,龐大的身軀慢慢跪倒在墳前。
「原諒我……我不是要離開你這麼久的。我怕你再見到我,還生氣,所以……所以才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想找一件小禮物送給你。你看……你看我多沒用,只能夠在島的最南面,找到這朵小紅花。你會喜歡這朵花吧?可憐的小恐恐,你説過喜歡紅色,你會喜歡這朵……」望着已變得不再鮮紅的野花,殘忍泣不成聲。
「世上,沒有比這更紅的花了。」伊娃歎息。
烏薯看着殘忍將那朵「小紅花」插在雪墳上,就靜靜走到她身邊,低聲説:「恐怖要我告訴你,他……他愛你。」
「我知道,只是……」殘忍仍舊望着墳墓,「恐恐,你怎麼不早説?幹嘛不早説……」
出席葬禮的,都被殘忍的深情打動,淚水凝成風裡的珍珠。
烏薯傍着伊娃,靜聽大師誦讀輓詞。
「恐怖,他為我們死了,他就躺在這裡,在潔淨的世界長眠。他不是一頭完美的白熊,他每頓飯,都令兒女喪失父母,妻子喪失丈夫,令魚群承受驚恐和痛苦;但他勇敢、正直、無私的犠牲精神,將會脱離易朽的肉身而長存。他不會再為飢餓和傷病所苦,不會再受嫉妒和惱恨的折磨。他將會變成一片白色的雲,影子投向蔚藍的大海;他將會化為一朵巨大的白玫,在淚水滋潤的長夢裡,包裹着愛他的--」唸到這裡,大師問墳前的白熊:「對不起,我忘了你叫什麼名字?」
「殘忍。」
「啊,對了,他將會化為一朵巨大的白玫,在淚水滋潤的長夢裡,包裹着愛他的『殘忍』的心。他是邪惡的剋星、正義的朋友……願天下動物,陷入恐怖的懷抱。」大師再叨唸了半天,才將一本黑色的大書搬到墩上,作狀翻了翻,肅然説:「最後,我們為恐怖誦經,請跟我唸!」
他唸的是修訂過的企鵝版《歌林多前書》第十三章:「我若能説世人和天使的方言,卻沒有恐怖,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樣。我若有先知講道的恩賜,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叫我能夠移山,但沒有恐怖,我就算不得什麼……恐怖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恐怖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作無禮的事……恐怖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恐怖是永存不息……」
葬禮完結,殘忍就獨個兒離開。
烏薯望着雪地上那行彷彿一直伸延到世界盡頭的腳印,只覺得,那大概是熊類降生以來,最傷感的腳印了。
在這場葬禮之中,唯一算得上「收穫」的是:盲眼大師海豹展現的文采,教不少富有文藝氣質的小海豹傾倒,陸續拜他為師;他的「大師」之名,漸漸符合事實。

五、我的情欲,像餓狼!

1.

晴朗的夜晚,烏薯會推着「搖椅」上的伊娃到海邊去看「光跳舞」。
在安地查東,有一種經常出現的奇景:極光。那其實是夜空深處,電離氣體的放電現象;但烏薯和伊娃看在眼裡,只覺詭異、奇麗,有如黑海中發光的水母。
「能夠和你一起看到這樣的景物,我真的感到很幸福。」伊娃有點感觸,「只是,要你這樣照顧我,也太難為你了。」
「一點不難為,而且--」烏薯柔聲説:「沒多久,你就會好起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去游泳了。」
「如果不好呢?」
「娃娃,不會的。」
「你知道嗎,我躺着看光跳舞,用這樣的角度正視天空,實在很舒服呢。薯薯,如果我不好起來,你會一直陪我到這裡來嗎?」
「只要安地查東有光跳舞,只要我還活着,不管哪一天,我都會陪着你。」
「薯薯,答應我--」
「嗯,我答應你。」
「我還沒説要你答應什麼呢。」
「沒關係,反正我都答應。」
「答應我……」伊娃幽幽地説:「如果我不好起來,如果你遇上另一隻好企鵝……」
「不,你會好起來;我不會遇上另一隻好企鵝!」
「我只是説『如果』。」
「這裡根本沒有其他企鵝!」
「我不要你因為這裡沒有其他企鵝,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才對我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烏薯沒料到一言不合,她突然鬧起彆扭,頓時不知所措,「我……我對你好,是因為……」
「是因為什麼?」
「因為--」
「啊哈哈!你們都在這裡呀!」是大師海豹的聲音。
烏薯受了刺激,「肉麻的話」正要衝口而出,沒想到竟被大師一聲「啊哈哈」硬生生撞回肚裡。
「大師!這麼晚還不睡啊!」烏薯苦笑。
「晚?我沒有早和晚的;徒兒們説,今夜的『極光』,也就是你們説的『光跳舞』特別美,要我出來看看。」
「你看到東西了?那太好啦!」伊娃欣然說。
「我看不到,但聽到。」大師海豹解釋:「徒兒們會為我描述。」
烏薯看到大師後面,果然還跟着一大群小海豹。
「雖然每隻海豹説的都不一樣,好像描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但這樣更好,對我也更有啟發;因為看不見,我對『極光』就沒有定見,它可以是一叢枯萎了的海草,也可以是一片洶湧的綠浪;對我來説,它跟世上所有事物一樣,都是時刻在變幻的。」大師説:「我可以告訴你,『極光』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條草;起碼,這一刻不是。『極光』是--」
「是什麼?」烏薯焦急地問,他只想大師盡快説完,就和徒兒們走開。
「是『肉麻』。」
「『肉麻』?你是説,我現在仰頭看到的,是『肉麻』?」
「對!」
「為什麼是『肉麻』?」
「因為你心中充滿『肉麻』,看到什麼,自然都是『肉麻』。」大師説完,笑呵呵離開了,留下烏薯尷尬地望着伊娃傻笑。
「大師真不愧為大師!」伊娃無奈地搖搖頭。

2.

過了半月,伊娃的病情還沒明顯好轉。
大師海豹和徒兒每天午後來訪,烏薯就趁機到海裡捉烏賊和小魚,供伊娃和自己果腹;除了獵食,他一步不離守護着伊娃。
伊娃長期癱臥,意志消沉,這天,烏薯推着她經過一面平滑的冰牆,看到橫斜的日光將影子投到牆上,心中有了打算:伊娃不能演劇玩樂,我卻可以做「鵝影戲」逗她開心。
「你望着這面冰牆,不要看我。」烏薯搖搖擺擺走到牆前,朗誦:「我就是《第十二夜》裡的公爵,我的影子要説話了!『愛情的精靈呀!你是多麼敏感,多麼活潑……愛情是這樣充滿了意象,在一切事物中,是最富於幻想的了!』」烏薯唸完一句,就走到對面,扮演跟公爵演對手戲的角色。
「殿下,你要不要去打鹿?」
説完一個「鹿」字,他馬上彎下身來,高舉一條前肢,令投影看起來真的像一頭鹿。
「啊,一點不錯。」扮鹿的烏薯又竄回「公爵」原位,「我的心就像一頭鹿。唉!當我第一眼看見奧麗維婭……我就變成了一頭鹿;從此,我的情欲……我的情欲,就像又凶暴、又殘酷的餓狼一樣,永遠追逐着我!」
伊娃見他忙得團團亂轉,笑得身子也微微顫動,突然,聽到「餓狼」兩字,她忘形地站起來,不是對餓狼仍有餘悸,而是:「演員應該忠於原著,原著是説『獵犬』的!」
「我沒見過『獵犬』,扮不來。」烏薯解釋。
辯完了,烏薯發現一件事:伊娃能站起來了!
《第十二夜》除了治好伊娃缺氧導致的癱瘓,還可以説,是安地查東第一齣電影的雛型;而烏薯,更是第一隻將莎劇改編了,搬上原始大「銀幕」的企鵝。

3.

伊娃病癒,日子過得很愉快。
某夜,兩隻企鵝散步後,躺在積雪地上,在漫天「肉麻」的光照下,伊娃説了一個故事。
「我在南極的時候,聽説過有一種叫『馬克吐溫』的東西,我想,大概是馬或者羚羊那樣的動物吧。總之,有一天,馬克到朋友家吃晚飯,見到他理想的對象奧莉薇。馬克知道,要是錯過這次機會,以後勢難尋隙向奧莉薇求婚;於是,他吃飽了,要離開的時候,就假裝不小心撞到樹幹上。朋友和奧莉薇過來慰問,他竟然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嚥了氣似的。」
「他幹嘛學我們一樣裝死?」烏薯問伊娃。
「不裝死,能賴在朋友家不走?不賴着,怎去親近奧莉薇?」
「『裝死』好處真多!」
「正確點說,是『裝傷』。連續兩個星期,」伊娃繼續説:「馬克都裝傷躺着。每當奧莉薇來探望,他就鼓足勇氣,向她求婚,求到第十七次,終於,奧莉薇點頭了。」
「啊!這匹馬,哈哈哈,命真好啊,哈哈……」
「馬克很愛他妻子。奧莉薇後來生病了,病死前的兩年,馬克為了照顧妻子,經常伏在她旁邊睡覺。」想到病中烏薯也是這樣照料自己,伊娃感激地偷偷望了他一眼,「奧莉薇快要死了,馬克不知道那個傷痛的日子就要來臨,還體貼地,在庭院的每一株樹幹上,貼了勸誡的話,他寫道:『小鳥呀,請別叫得太大聲,我的妻子正在睡覺呢!』」
「你……你要死了?」烏薯以為伊娃繞着圈子,暗示她活埋自己,又出現新的後遺症。
「唉,你這隻鵝……」
「娃娃,你生我氣?」
「沒有,只是……你不覺得馬克的作為,很可以學習嗎?」
「是很可以學習。」
「那麼,」伊娃羞怯地別過頭去,「你該知道怎麼做吧?」
「當然!」
第二天,伊娃醒來的時候,竟發現雪地上,有十幾個墨汁大字包圍着自己!
內容是:海豹呀,請別叫得太大聲,我的「」「」正在睡覺呢!
「幹嘛漏空了兩個字不填?」伊娃苦笑。
「我……娃娃……」
「你不知道該填什麼?」
「嗯。」烏薯説:「恐怖教了我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説?」
「你想不想説?」
「想是想,而且,在你……在你『死』了的時候,我也説過了;不過……不過……」
「那就説吧。」
「很難説的。」
「説吧!」
「我……沒有了!」
「你沒有什麼了?」伊娃頓感不安,以為烏薯救她的時候,讓野狼咬到要害,沒有了……
「總之,我……我愛啦你啦啦啦!」烏薯説得急,伊娃根本聽不到他説什麼。
「能説得慢一點麼?」
烏薯想到白熊恐怖死前的遺憾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瞪着她,「娃娃,我愛你!你就吃虧點,做我的妻子吧!」

4.

為了紀念白熊恐怖獨力消滅一百隻野狼,大師海豹率徒眾也耗上一百天,在白熊墳墓前面,辛勞地,用冰磚砌成了一座高聳的「十」字形紀念碑。
這座碑,是大師根據記憶中那個「黑色十字架」設計的。
大師相信,「黑色」如果有傷害動物的邪惡力量,雪白的十字形紀念碑,説不定就會反過來,淨化和開啟動物們的心靈,令懦怯者超越死亡的恐懼,令短視者看到本來看不到的遠景。
這座白色十字架,定名為「恐怖事蹟紀念碑」。
「我們要讓世世代代的動物,都以恐怖為榜樣,注重情義,彰顯出勇氣和胸襟!」大師為紀念碑揭幕的時候説。
「恐怖萬歲!」海豹們歡呼。
野狼,也吃海豹,白熊恐怖一下子除去這麼多天敵,無疑教海豹們既安心,又開心。
烏薯和伊娃的婚禮,就在這座才矗起的冰雪十字架下舉行。
主禮的,仍然是大師海豹。
婚禮的頌詞和儀節,跟葬禮相若,只是這一次,流淚的只有伊娃。
「你不高興?」新郎烏薯問她。
伊娃搖搖頭。
「因為太高興?」
伊娃仍舊搖頭,「這種時刻,我的爸媽和親戚,是應該來觀禮的。」
「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兒女,會有自己的親戚。」烏薯安慰他的新娘。
「肅靜!」大師高聲説:「我要誦讀禱詞了。徒兒們,請問問題!」
來觀禮的海豹逾百,事前綵排過,有韻律地,同聲誦出:「什麼是『愛』?」
「對於冰塊來説,是遇上另一塊冰,然後融成一體;對於地衣來説,是和岩石結合,交織成密不可分的彩圖;對於雷鳥來説,是為了讓情侶辨識,褐色羽毛在冬季不隨霜雪變白,在死亡和恐懼之前印證諾言;對於麝牛來説,是額頭和額頭撞擊出裂痕和火花……」
「對於企鵝來説呢?」其中一隻海豹為免大師成為詩人,適時地,制止他繼續比附。
「企鵝是複雜的動物,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追尋和實踐『愛』;然後……」
「然後怎樣?」海豹徒兒問。
「然後,去陪恐怖!」大師説:「好了,今天不談這些。我數三下,沒其他企鵝反對,我就宣佈烏薯和伊娃,結為夫婦。」
大師一説,笑聲雷動,因為在這裡,根本沒其他企鵝!
「一--!二--!二又四分一--」

5.

「我反對!」小麗説。
「為什麼?」這天,大黑志和小麗又談到兩人合力炮製的惡作劇,大黑志對她的反應頗為費解。
「他們在迪科島不可能結婚,他們根本是不同的品種。」
「你怎麼知道?」
「我讀了一本講企鵝品種的書。」小麗回答:「你捉到的那隻小企鵝,額上有金毛,跟我逮到的不是同一類;你逮到的,是一隻皇族企鵝;這隻皇族小企鵝,為什麼會混在阿黛利企鵝的社群,是一個謎。」
「背後,肯定還有一個故事。」
「那可不是我們今天要説的。」
「我們今天要説什麼?」
「我們的未來。」
「未來?」大黑志眼中閃出喜悦的光芒。
「對,你沒想過嗎?」
「想過,當然想過了。」
這個暑假,小麗為了親近大黑志,再一次踏上往北極的旅途。這時候,他們正置身「海玫瑰」號破冰船的甲板,浮冰,讓船頭撞得霹靂作響。
「冰在這兒,冰在那兒。
「冰,顏色蒼白,伸展到無限遠處。
「它發出爆裂聲,它叫喊,它狂吼,它呼嘯……」
「你唸什麼?」大黑志問小麗。
「我在課堂上學來的詩。大黑志--」
「欸?」
「我中學快畢業了,畢業之後,我爸希望我到英國去上大學。」
「那……我更難見到你了。」大黑志垂下頭。
「你要做水手,可以到會途經英國的船上幹活啊。」
「小麗……」
「怎麼了?」
「我讀書不多,又沒你聰明。這樣下去,我們的距離……」
「距離不是問題,重要的是--」小麗指着自己的胸口,「這裡!」
大黑志瞪着她已經發育良好的胸部,説不出話來。
「混蛋,我是説,有沒有這個『心』!」
就在大黑志和小麗遙望廸科島,面對夕陽談「心」的重要時刻,小麗爸突然撞開艙門,攬着兩襲救生衣衝出來!
「廚房失火!要棄船。快穿上了!」
小麗和大黑志這才發現濃煙正從艙門竄出,艙房裡火舌亂舔。
「怎麼會這樣的?」
「都怪新來的廚子仙巴,早警告過他不要做什麼『火燄雞』,船一顛簸,這雞連火熊熊的盤子一併掉到地上,就闖禍了!」小麗爸一邊為她穿救生衣,一邊解釋。
轉眼間,艙門全部打開。警報、呼喊、咳嗽、玻璃碎裂聲響成一片。水手們衝到船舷,開始放下唯一的救生筏!
「貨艙有大批化學品,可能會爆炸!黑志,快帶小麗上船!」小麗爸説完,往自己冒煙的睡艙走去。
「爸!你回去幹嘛?」小麗大驚。
「你媽的照片在艙裡!」

6.

「大師,我們看到一個海豹洞,」烏薯問大師:「洞口有個奇怪的圖案,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什麼圖案?」
「跟你住的海豹洞一樣,外頭用石子排了個五角星圖案的。」伊娃説:「我們以為洞裡也住着不幸失明的海豹;然而,待到那兩頭海豹鑽出來,看他們一起開開心心捉烏賊,卻不像是……所以想請教--」
「他們很匹配……很親熱吧?」大師問。
「嗯。」
「看來……像你們一樣,」大師説:「格格也結婚了。」
「格格?」
「我妻子,不……我是説……我前妻。」
「大師……」
「他們住在哪裡?」
「就在這附近。」
大師一直前移,撞到一塊圓石才停下來,他努力支起上身,伏在石上。
「大師,你要推石頭去堵死他們?」烏薯心想:大師也太殘忍了!
「如果我年輕一點;又或者,她屋外面沒有這顆星,我説不定會這麼做;可是,這一刻,我只是覺得……覺得……我不知道該怎麼説,然而--」大師露出很苦澀很苦澀的微笑,「我覺得有一點點溫暖,雖然看不見,但我的確感到有一點火光在我前面。」
「你感到憤怒?」烏薯問。
「我覺得幸福,因為那顆……在我們心裡閃亮的星。」大師説:「我和格格,總算有過美好的日子。有一天晚上,星光燦爛,我們從沒見過這麼燦爛的星空。格格對我説,她希望永遠生活在這片星光之下。於是,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塊又一塊銜來那些小圓石,在屋的周圍,排列出一顆很大的星星;而我們,就住在這顆星星下面。」
「這麼説,她在家門口佈了同樣的五角星陣,説不定--」伊娃推測:「她多少感到歉疚;又或者,她仍然惦念着大師你呢。」
「我是一頭失明的海豹,沒什麼值得她惦念的了。而且--」大師仰頭對着天空,「我們不是遂了心願,彼此都生活在星光下嗎?」
「大師……」烏薯聽得心中酸苦,但想到白熊死前的囑託,推想大師可能也需要這種「服務」,就提議:「等你死了,我替你轉告這位格格小姐,説你生前很愛她!」
「謝謝你了。」大師説,「不過,我一時三刻大概還死不了;就是死了,也請你只是告訴她,我活得很好,很快活。那就夠了!」
看到大師空洞的眼眸泛着淚光,烏薯和伊娃不忍心説下去,歎了口氣,默然望着大海。
「火!真的有火!」烏薯大叫:「就在海上,大師你看!」
「我只看到心裡的火。」

7.

遠海上,火燄不久就隱沒,但不同顏色的煙氣,冒了三天。
三天之後,烏薯發現一塊隨白浪衝過來的怪異大浮冰!
這塊冰,有兩頭白熊那麼大,衝到岸邊不能再進,就吱吱響着團團亂轉,冰塊邊緣,還冒着無數細小的氣泡。
「有生命的『咕嚕咕嚕大浮冰』!」
烏薯瞪着這塊怪冰,瞪了很久,突然想到一件事:「伊娃希望回南極,這塊怪冰説不定可以……」雖然沒想得仔細,不過,為免怪冰一轉頭衝回大海,他大着膽子潛到水中,幾經辛苦,終於將怪冰推上涯岸。
烏薯當然不知道這塊怪冰,就是小麗爸阿積在沉船之前提起過的「化學品」!
這種「化學品」,叫做「樟腦」。
這批樟腦,本來等「海玫瑰」靠泊格陵蘭,替觀測站補給之後,就會運到一個赤道上的城市;那個城市,人們的衣櫥裡有很多好衣服和不識趣的蛀蟲,蛀蟲多得成了禍患,一船艙的樟腦,都是要運去驅蟲的。
「能夠回南極,好的企鵝那麼多,相較之下,伊娃可能不那麼愛我;然而,我總不能這麼自私,不為伊娃盡力……」烏薯內心稍作掙扎,還是領伊娃過來,讓她看他的發現。
「好香的一塊冰!」伊娃讚歎。
「不僅香,這還是一塊『咕嚕咕嚕大浮冰』,一接觸海水,就會融解,會釋出氣泡,會推着我們前進;冰塊會損耗,但秏完了,可能……我們就差不多回到南極了。」
「薯薯……」伊娃背着拍岸的浪潮,沉默下來。
「你不打算回去了?」
「我……我……我不知道,或者……」伊娃瞟了那塊怪冰一眼,「明天再決定吧。」
回到冰屋,天氣仍舊清朗,兩隻企鵝就躺在屋外雪坡上,繼續玩「尋找大熊座」這個遊戲。
大師海豹告訴他們,勇敢的動物死了,會變成明亮的星星臨照塵世;他們相信恐怖死了,一定會變成「大熊座」,只是還沒在這個星子園裡尋着它而已。
因為可能是在安地查東的最後一個晚上,烏薯格外覺得依戀。
「其實,這裡也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啊。」緘默半天,他們同時説出這句話。
「薯薯……」伊娃凝望着他,沒有往下説。
「你知道嗎,那天你從昏迷中甦醒,説的第一句話,就是『薯薯』;而且,也是你第一次這樣呼喚我,娃娃,當時我是多麼的欣慰!」這時候,烏薯年紀大了,臉皮厚了,説肉麻話,已經習以為常。
「我之前也這麼喊過,你沒聽見罷了。」伊娃笑説:「既然你喜歡,我們的孩子出生了,就叫他『烏薯薯』好了。」
「孩子?」
「嗯。」伊娃摸摸開始鼓脹的肚皮,「在安地查東,日子雖然清苦,但我們不是熬過來嗎?我們的孩子,應該也可以適應的;而且……」
烏薯專注地聽着,生怕一開口,眼前美好的一切,就會掉入無底的星空。
「而且,我們還沒有將『大熊座』找出來呢!」

8.

時間過去。
海邊那塊芬芳的「大浮冰」慢慢揮發變小;最後,在寒風裡消散得無影無蹤。
期間,大師海豹被殺;白熊殘忍孀居在老遠的冰丘上,遇大風雪的日子,才會來看望烏薯一家,協助他們度過難關。
在瀰漫着樟腦氣味的日子,發生了不少令烏薯和伊娃難以忘懷的事情;這些事情,只能留待日後細説。
不過,足堪一記的是:婚後半年,在一個極光像彩幔低垂的夜晚,伊娃誕下了第一代的「安地查東鵝」;頭一胎是男孩,夫妻倆為兒子取名為「烏鷗鷗」。
後來,再添了兩隻企鵝女兒和一隻企鵝兒子;次女叫「烏葉葉」,三女名「烏娃娃」;么兒如動物們所料,叫「烏薯薯」。
這時,黃罌粟又在凍原上盛放,因為藻類的滋長,薄雪,再度變成了粉紅色。
企鵝一生,比人類更為短暫。
某天,在夏季較為溫暖的餘暉下,烏家四名子女都在海裡暢泳。
垂老的企鵝烏薯,終於鼓起餘勇,問了一個藏在心裡多年的問題:「娃娃,如果安地查東還有其他企鵝,如果你還可以選擇,你會不會選擇我?」
伊娃含情望着他,「傻蛋,我是可以選擇的。我不是還可以選擇愛不愛你嗎?但我選擇了愛你。」

最後修改日期: 8 9 月 2016

作者

留言

烏薯薯 

鐘先生,請問會有更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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