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

中午到上環的銀行入帳,以為會碰上很多人,不料只有十來個。來往戶口部設在上層, 從地下走一趟旋梯便到。不過,到來往戶口部的人都有很多手續要辦,職員們卻冷冷的,不慌不忙。我前面有三個客人,但已累我等了四、五分鐘。等得久了,少不免看看四周。

地面鋪褚色膠,有碎花紋,因為踏得久了,變得模糊。也許是設計者有先見,用上碎花的圖案,不用踏它,先碎給你看。冷氣很冷,女櫃員多已穿上毛衣,想是櫃員室內更冷。不是嗎?冷冰的氣流正從玻璃櫃枱的通銀窗緩緩流出。窗口旁擺的塑膠花也給吹得微顫。塑膠的膨脹系數算是恰到好處了,在冷氣下,這些膠花是唯一繃得緊緊,抖擻精神的。在枝冷的地方呆等,令人眼倦。

解悶的聲音來了。一個赤露上身、頸纏毛巾的花甲老人正在咒罵銀行不設自動扶梯,要客人費勁走路。「為富不仁!為富不仁!」他詛咒。
這老漢瘦得可見胸肋,但呼吸間胸腹顯得很有勁力,很像練過點武功。「地下掌櫃的女職員就是不理睬我,還叫護衛員揹我走!」他上來了,把手扙擱在櫃位前的椅子上。
「我不是來打劫,又不滋擾人,他們拿我沒法!」他繃緊臉,手往袴袋裏探。「我雖十萬大軍丟了,但總還是這銀行的客人。」他拍一拍袴帶上纏著的各式鐵章,順手把唐裝袴的袴帶略為鬆開,好使搜索容易些。這倒令一些剛才好事而注目的女客戶把頭側轉過去了。「哈,對了,沒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選美會春光乍洩。」老漢邊笑邊說。

老漢把袴帶使勁纏好。這回他好像摸對了頭,他把儲蓄簿子從袴袋裏一下子就抽了出來,說:「這一手在過去是用來抽駁壳槍的!」櫃枱內的護衛員聽見,聳肩而笑。
老漢拿了存摺,到櫃枱取了張提款條子,簽上名字,便向我這邊走來,站在我後面。我暗地吃一驚,擔心他會發狂向人襲擊。護衛員準已看出我的憂慮,對我說:「這人叫自己做大元帥,不時來這兒;只是說些呆話,逗大家開心,沒有問題的,也懶得理他了。」難怪女櫃員們全都不在乎了。

老漢等了一會,沒有作聲。這沉寂多令人失望啊!連遠處抽紙煙的矮胖子都掉轉了頭懶得看了。不過,我聽到他的呼吸聲開始急促,看來似等得不耐煩了。忽然,最後一名客戶走了,便閃身過去。沒人跟他爭這個空位,可見排隊的人都怕了他。這城市「智者勝,愚者敗」的競爭律有了例外了。
差不多跟老漢的速度一樣快,女櫃員便把「休息」的鐵牌子噹的掛上,令老漢卻步。老漢摸了摸額頭,作苦笑狀。他覷準右面遠處的一行站的人不多,便移身過去。這時我開始感覺到剛才謝絕那老漢的女櫃員嘴角開始慢慢地溢出極神秘的微笑,她向老漢望去,然後把「休息」牌子緩緩收回。老漢見了,又急急的跑回,不過只正好趕得上鐵牌子又一次噹的一響,女櫃員眉開眼笑。「怎樣又關了,真倒霉,難道要遇上十二道鐵牌子才輪到我?」老漢搖頭說。

可能午膳時間高級管理人員不在,櫃員們都很珍惜這個機會。遠處的一個女櫃員正以暗示的眼光和神秘的微笑,向老漢施展。她隨手把面前早已掛上的「中午休息」牌子取下。老漢如奉綸音,急忙趕上去。不過,休息牌子又噹的掛上,並發出一連串銀鈴似的笑聲。老漢又摸一摸頭,咧嘴傻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已不是大元帥了。我只是來取一百元,沒什麼了不起。」四周的觀眾見了老漢的微笑,也放心地笑起來。老漢回頭看看,剛才我右邊的女櫃員又把牌子收回了,他便沒頭沒腦地向我這邊跑來。觀眾的警備鬆了,我開始聽到沒有禁制的笑聲。
老漢趕到,牌子噹的掛上。老漢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比當年抗日打游擊好玩得多了!」觀眾笑得更大聲。遊戲似乎還要繼續,接著遠處的女櫃員又把牌子收回了。老漢一邊笑,一邊活蹦亂跳地跑過去。這回鐵牌子沒有響,但也有一聲「噹」。

他一不留神,半秃的頭噹的一聲撞在大堂裏的不鏽鋼柱子上。「啊唷,中流彈了!」
老漢掩頭傻笑,雪雪呼痛,觀眾們頓時哄笑起來。
老漢蹙一蹙額,把手鬆開,觀眾們沉默了。
他倒在地板上,額上向流如注。
觀眾很吃驚。請勿停留,是該逃跑的時候了。
皮鞋在膠地板上踏踏敲擊,響到旋梯出口那邊。
老頭的血流在地板是什麼樣子的?我不清楚,我也是逃亡中的一員。我隨著人群從冰冷的銀行跑出來。外邊酷暑的空氣很潮濕,一下子眼鏡便沾滿水氣,四周都在濃霧中了。

編者按:陳雲博士乃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原文刊於《香港文學》第28期,初刊以筆者原名刊登。陳教授同意轉載至本網站。

最後修改日期: 4 10 月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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