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大連《新商報》記者問

問:李媛媛
答:鍾偉民

篇幅所限,在《新商報》刊登時,訪問稿略有刪節,以下是「筆問筆答」的全部原文。報紙和電子版的內容,已轉錄在「文學人.com」,也可參攷文末《新商報》的縺結。
訪問刊出日期:2014年06月21日 星期六

《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收入了165篇专栏文章。这些文章形散神不散,包罗万象。香港著名专栏作家钟伟民将社会中所有的荒诞事和所有荒谬的小人,都当做自己的仇人,用文字消灭他们,用笔将他们的骨灰清扫。读香港著名专栏作家、《雪狼湖》作者钟伟民的专栏文章有种酣畅淋漓,随其思绪任意飞舞的快感。在他的口诛笔伐中,你可以将心中的不平之气宣泄而出。借由他专栏文章集结而出版的内地版随笔集《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上市之际,记者通过电子邮件采访了钟伟民。当记者谈及,如果古时有钱有闲、没有生存压力的出身士 大夫家族的人才能十年完成一部小说,而现代人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写不出惊世之作时,钟伟民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他说,“我们这个时代,有好多富裕的闲人, 但也未必有能力耗上十年八载去经营一部小说,都宁愿去经营一家公司。我用写作的十分之一心力,经营过一家商店,盈利就远比写作可观。现代人都聪明,有条件 都不会做这等赔本的傻事。我有条件,但不够‘聪明’,所以还愿意躲起来,费时经年写严谨的大书,不为‘惊世’,只为了光阴不虚度、不白活。”

問答內容:
1.在书的引言中,您写道这次出内地版散文集,“六合归一,得有取舍,得再一次去芜;原来芜,是去不尽的。”在此,您如何定义“芜”的概念?于人于己,“芜”的标准有所不同吗?
  
答:我看寫作看得很簡單,寫作就是「造好一個句子」,造好一個句子的目的,是「造一個好句子」。好句子越多,詩就越好看,散文就越好看,小說就越好看。我天天在學造句,天天在進步,進步了,回望都是「蕪」。我寫得慢,幾年寫一部小說,寫完了,總誇自己:「這東西真不是人寫的!」再看,就惱火,就罵:「寫這東西的真不是人!」我長進了,沒過幾天,就能批改舊作了。不長進的濫竽,才最怕人看出他的「蕪」,努力為這個「蕪」辯護,找豆腐渣理論基礎,找愛逐臭的吹擂這個「蕪」,像屎克郎死命捍衛自己的糞球。我看到自己寫了一個蠢句子,是既怒,且喜,喜的是又上層樓了,興之所致,可以向樓下賣假貨的潑冷水,或者澆開水了。

2.您说到自己已经年过知命,这使我有所思,采豖过不少学者和作家,其中很多人都会说到,到了这个年龄,他们都会向往一种平淡的回归。这是只有在这个年龄才会有的境界吗?您的文章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年过知命的心态会让您改变写作风格吗?
  
答:我說「年過知命」只是說了一項事實,有點無奈,感覺就好像:「頭盤沒吃完,怎麼就來甜點了?這不是要我提早買單嗎?」根本就是瞎嘀咕,根本不知道「知命」之後會有什麼境界,或者,該追求什麼境界。我要求寫作「不重複」,最好每一本書,都像另一個人寫的,都有一種新的寫作風格,要像一個好演員,演什麼,像什麼。我不講風格,講變化,講嚴謹,這也是為了進步。一個作家的進步,才是對讀者最好的回報。生活上,我夠平淡的,大概不能再「回歸平淡」了。炒菜,該放辣的時候,還是得放辣,寫作一樣。五十之後,我獸性大發,更愛拿大把大把的辣椒塞人。當然,我塞的,都是賤人。 

3.近年来,很多高校的教授们执着于职称的评定,而将学术的精进放在一边的现象并不少见,这对于进入高校求知的学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悲哀。您在《说退》一文中,也有相关论述。那么,在您看来,要想成为真正的大儒,目前是否只能依靠自学?
  
答:際遇很要緊,不一定在學校,在哪裡都會遇上良師,或者騙棍。對什麼高校高考,我其實不了解;我了解的,只是「悲哀」。對於真正要「求知」的學生來說,悲哀的確是太多了。歪風,陋習,愚行,畸型的制度浸漚出來的教授,滋生出來的學者,他們「培育」的下一代,會是什麼樣的東西?當一個學生思考自己的處境,悲哀就漫過來了,風景就變了。當然,好多學生不會思考這回事,也未必有思考的能力。就算在香港,也有不少豬狗教授教出來的博士碩士,他們豬狗不如,學問和人格,會黏住人鞋底。慢工出細活兒,急功近利,跟求知,求真,求美,往往是牴觸的。自學,知道怎麼學,不斷的學,不一定能發財,但能長智慧,長自尊。怎樣能成為大儒?我不知道,大儒太多了沒人掃街通渠也不好。一個蘿蔔一個坑,做學問,做餡餅,都得講正心,講誠意。

4.看您的文章,有了几年来少有的畅快之感,惊叹于您还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在内地,朦胧派诗人的代表人之一梁小斌曾说过,只有诗人才有取之不尽的想象力。如今,随着诗越来越走向更窄众,我们很难再看到充满想象力的文学作品。同为诗人,您赞同他的观点吗?您又如何看诗歌未来的发展轨迹?
  
答:謝謝抬愛。一個句子造不好,寫不來散文,寫不出小說,卻可以寫「新詩」。詩這一個文類,是最多濫竽的。病文一分行,貼上「詩」的標籤,作者就可以不講繩墨,不理法度,拉撒噴吐都是「風格」。拉撒了幾天,一地分行乾屎橛,他自己舒爽了,變「詩人」了,看的人可惡心。這樣的詩人,滿眼皆是,閒來就為「詩人」這個身份貼金,忙不迭認同哈哈鏡裡發光的自己,像一隻隻金湯裡爬出來的豬。詩,在這些「詩人」手上,只有淪落,沒有什麼「發展軌迹」。詩歌,對我來說,跟散文、小說、戲劇一樣,只是一種文學體裁,我因應內容,選擇不同的體裁。我從不認為,也不覺得,詩人比散文家、小說家,甚至比一個好廚子高貴。科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畫家等,都有「取之不盡的想象力」。詩人有些有想象力,有些沒有想象力;有想象力,有見地的好詩人極少,值得尊重;大部分濫竽,不僅沒想象力,也沒財力魅力魄力,鎮日胡言亂語,不必當一回事。

5.看《暴龙》一文的结尾,暴龙用创作,去克服海一样深、海一样蓝的哀伤。“雕琢和打磨,是一辈子的事。”有些作家在写了巅峰之作后,都遭遇了写作瓶颈,难以再有突破。可是,看过您写的这个故事,我倒有另一番感悟,其实所谓瓶颈并不存在,只要这个事业终其一生,就是一直在突破。不知我的理解是否正确?
  
答:對。我總愛在小說裡透露一點「創作觀」。文學,沒有所謂的「順其自然」,鳥吃飽了不論場合即興拉屎,那才叫「順其自然」。創作,必須不斷的「雕琢和打磨」,磨到讀者覺得這作品,非常「自然」。認真,踏實,天天下死功夫細功夫,看看人家怎麼摳詞兒墊字兒,想想自家怎麼煮句子煉篇章,一輩子在扎根基,在進步,根本就沒有「寫作瓶頸」這事兒。學生沒有瓶頸,只有進步的快樂。一條爬蟲,讓人提起來,當氣球吹脹了,自覺是「大師」了,是「祭酒」是「泰斗」了,一提筆就催眠自己:「我大師要寫大作了……」大作拉不出,這才會遇上「瓶頸」。就算真遇上瓶頸,也沒大不了的,才盡了,學門粗淺手藝,到街上賣烤白薯炒板栗就是了。

6.书中选了您很多篇有关爱情的文章,哪一篇最能代表您对于爱情与婚姻的观点?

答:我寫過不少涉及愛情的詩文,太多了,想法,大同小異;不同年紀,有不同的「小異」。哪一篇最能「代表」我的「觀點」,實在說不清,一言難盡。現實,有時候比小說曲折,比傷感的故事要傷感,但到底不能像小說像散文像詩那樣,寫得不好,就當那是草稿,刪削了潤飾了,換一個碼頭,添一軒風月,離合悲喜,就可以撕毀重來。現實裡,兩個人相處,處得好,就處着;處不好,就分開;處不好又分不開,只得交給時間。時間未必什麼都能辦妥,但一定能辦完;時間不能解決問題,但終有一天,取消了問題。生命很短暫,愛情不變成文學,會更短暫。

7.在《拒绝不快乐》一文的结尾,您给快乐下了一个定义,“拒绝不快乐”,这两者可以画等号吗?“拒绝”是否也是一种痛苦?因为痛苦所以才会拒绝,但痛苦依然存在,不因拒绝而变得快乐。不是吗?

答:「拒絕」就是對揪心的事惡心的人,說不。重點在一個「不」字,可以不做,不做;可以不聽,不聽;可以不看,不看。留下餘地,去學習,去做賞心稱意的。「快樂,不是追尋,是拒絕。」我算是個「拒絕專家」。以前寫專欄,天天寫,覺得不妥,一年要放兩個月暑假。放暑假不夠,一星期寫三天好了。三天也太多了,寫一天。一星期寫一篇還是有一條「死線」在,有死線,人就不快樂。不寫。寫小說,五年六年甚至十年寫一部,沒人催促,寫着玩兒,還可以。拒絕,對,有時會連白花花的銀子也拒絕掉,但能換來一地白花花的陽光,天色好,看花看雲看書看人鬥毆,也不花錢。人家要爭名要逐利要弄權,由他去,反正他過一會就吃出胃癌喝出肝病。權大了錢多了就不用死?百歲烏龜常有,但你見過活過百歲,敵得過蛆蟲的皇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一件事做到圓滿,總好過把兩件事弄得「好壞參半」。孤獨,讓愛聒噪愛囂鬧的妄人,界定為負面的詞兒,但人,最好學會享受孤獨。快樂,不一定要以大笑,傻笑,狂笑這種種怪相來展現,內心安穩,寧靜就好。要知道拒絕什麼,首先要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要哪一門子的「快樂」。香港有好多文學評論家,他們吃到朋黨掉下來的痂皮或者搓出來的積垢,是最快樂的,快樂得嘴角流涎,奔走呼告。但那不是常人能感受到的「快樂」,你追隨他們去吃那些東西,即使那是很「潮流」很「時尚」的東西,也不見得快樂。

8.您说自己是从不嫉妒他人的人,如何做到的?

答:也不是完全不嫉妒,只是那嫉妒總一閃而過,過去不留。我偶然嫉妒的人,也多半不是大家會去嫉妒的。譬如,我嫉妒所有會開車的人,如果我會開車,我會買一輛大奔馳直開到西藏。但我就是不會開車,每回去學開車,都想把教開車的砸死,拉出來碎屍,都悻悻然,半途而廢。我能嫉妒我做不來的事嗎?不能。我六、七年前在澳門開石頭店,報販天天送來報紙,都沒看。過了兩年,發現那齊人高的一摞報紙,棄掉可惜,就翻着,天天翻一份兩年前的舊報。讀舊報,最大的得着,是發現紅極一時的頭條人物,到二時或者三時,就不紅了,蔫了,狼藉了。煞有介事的頭等大事,一年兩年過去,變芥子般的小事了。趕潮流的,讓潮流沖走了。嘩眾的,讓更嘩眾的擠去了。下雨我聽雨,天色晴好,我門前沙灘可以游泳。趕死線的趕上了成就,我不趕死線我趕上了藍天。有什麼事,有什麼人可以嫉妒的?你試試這樣讀舊報紙,讀上一年,準能體會什麼叫過眼雲煙。

9.您写道,如果是富二代,会用十年来写一部小说,其中五年用来旅行、恋爱,三年研究一门看起来很无所谓的学科,剩下的两年埋头写作。能写出伟大的传世篇章,大概只有古时,有钱有闲、没有生存压力的出身士大夫家族的人才能完成,我们现代人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写不出惊世之作,您是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吗?

答:不是的。我們這個時代,我們住的這些城巿,有好多富裕的閒人,只是他們不會,也未必有能力耗上十年八載去經營一部小說而已,都寧願去經營一家公司,一門實業。我用寫作的十分之一心力,經營過一家商店,盈利就遠比寫作可觀。現代人都聰明,有條件都不會做這等賠本的傻事。我有條件,但不夠「聰明」,所以還願意躲起來,費時經年寫嚴謹的大書,不為「驚世」,只為了光陰不虛度,不白活。當然,也有寫書賺大錢的,但那些浮渣,十居其九欺人誤世,跟賣地溝油沒什麼分別。

10.書中的文章,是否有因审查问题,做了修改?

答:選材我請編輯黃思遠先生決定,我不干預。沒收錄的,大概是提到香港某些政治人物的,那些人物,早不是人物了,垮了倒了腐爛了,剔去了省得國內讀者看着惡心。我不「審查」自己的文章,覺得那是「自閹」。人家提刀以對,即使只「閹」到皮膚,也會很生氣。所以,還是那一句:「可以不看,不看。」你暗中閹了我,別告訴我。你敢告訴我,我這就跟你拚了。

以下是《新商報》電子版的縺結:
http://szb.dlxww.com/xsb/html/2014-06/21/content_1023696.htm?div=-1

最後修改日期: 27 9 月 2014

作者

留言

張俊明 

鍾先生的確有智慧,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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