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偉民

「狼八式」講寫作;其實,講的主要是小說寫作。
「小說」是什麼?或者,什麼是「小說」?好多人嘗試去下定義。
「定義」,一般容易背誦;學子記住了,就可以去應試;不幸的是:定義,像難民,你接收了兩三個,養在家裡,就算甲定義浮腫,乙定義蹩腳,丙定義心神錯亂,初時,你一律當成骨肉,即使話不投機,也視作等閒;無奈某一天,推窗外望,卻發現又來了一船,定義們,個個皮黃骨瘦,殘缺不全,全等着你去認領,你會不會有點着惱?有點茫然?
「小說」一詞,早見於《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當時的「小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解為:「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
羅浮居士《蜃樓志序》:「小說者何?別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則凡天經地義,治國化民,與乎漢儒之羽翼經傳,宋儒之正誠心意,概勿講焉。一言乎『說』,則凡遷、固之瑰瑋博麗,子雲、相如之異曲同工,與夫豔富、辯裁、清婉之殊科,宗經、原道、辨騷之異制,概勿道焉。」
「瑣屑之言」、「淺識小道」、「遠離大達」,正是小說的本來涵義;總之,要治國化民,正誠心意,還是不要讀這種「非道術所在」的破東西。《漢書.藝文志》把小說家歸入《諸子略》,同時認為:「諸子十家,可觀者九家而已。」小說家,不在「可觀」之列。這種「出於稗官」的消閒讀物,千百年來,備受求「大達」者的歧視。
小說,什麼時候開始,不必藏頭露尾,能堂堂正正示人?
「小說並不是一種『文類』,不是一棵樹諸多枝幹裡的一支。如果不承認小說有自己的靈感繆斯,那麼就永遠無法理解小說,如果不能將小說視為一門獨立藝術,那也一樣。」昆德拉在《簾幕》這麼說;他認為,讓小說吐氣揚眉的是拉百雷和塞萬提斯。
當然,這只是一個洋人站在西方斷崖上看到的景致;我們在自己朝東的書房,另有一窗風月。我們會想起施耐庵,想起蒲松齡和曹雪芹;拉百雷,就算再拉一百個響雷,中國人聞聲遠望,就望不見他對小說的當家作主,有過什麼貢獻。
昆德拉目光再遠大,也有一定的視野,他不可能超越這個「視野」,透視千里外雲遮霧掩的島嶼,即使島上有個巨人,用象腿粗的大筆在沙灘上寫了一部《紅樓夢》;因為距離和文化的氤氳,就算他有幸得睹奇書,單靠翻譯,也難以讀懂什麼叫「橫波入鬢」。
小說由「無可觀」的「瑣屑之言」,到成為一門「獨立藝術」,歷盡鞎辛;小說,是抬頭了,但要定一個明確的「抬頭日」,或者推舉一個「牽頭人」,卻不可能,這顆頭抬得太慢了,真是百年一寸。
抬頭和累積,過程緩慢,於是,這一疊疊摞起來的「定義」,抽出來仍舊是定義者的一得之見,或者一管之見。
「如果把生活比作水,詩是由水幻化而成的虹,那麼,小說就是蒸餾水。蒸餾水是純淨的水,但還是水。」馬振方說,他的《小說藝術論》認為小說的構成,有四種「規定性」:一、敘事性;二、虛構性;三、散文性;四、文字語言自足性。換言之,四性具備的,就是小說;這種說法,不詩意,但比較周密。
「小說,乃蒸餾的人生。」這是哈密爾頓的名言。人生,有好多雜質,你今天讓一根雞毛擊中給一條大蒜絆倒,昨天義助小王八痛揍大癟三,就未必適宜融入一部講火星探險的小說;小說,是蒸餾的人生,也等於說,是去掉了雜質的人生。小說,總有個主題;起碼,有個方向和目的,跟這個方向或者目的不符,顯得多餘和冗贅的筆墨,就是雜質。
雜質少的小說,不一定就是好小說;然而,滿是雜質的小說,卻肯定是壞小說。
馬振方認為:「無論多麼精煉的小說,用詩的標準要求,也是囉嗦不堪的;無論多麼精細的詩,用小說的尺度衡量,也總是顯得太粗略。」我把這句話倒懸,多添一個定義:小說,是囉嗦不堪的詩。
中國小說有種傳統:點評。點評,或者眉批,這些贈品一樣,黏附在原文上的蠅頭小字,就頗有導讀和促銷的作用。
我手邊的《聊齋志異》,扉頁「清蒲松齡著」以外,還有「張友鶴輯校」,事實上,隔兩三行「正文」,就嵌着一堆細密的「校註」,靜夜翻書,總覺得冊葉裡藏着一條老墨魚,老墨魚跟彭祖同壽,而且,永遠喋喋不休;除了解說,老墨魚還評論,不痛快,更會直斥宿主荒唐。
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L’artduroman)裡說過:「小說不是作者的懺悔,而是在變成陷阱的世界中,對人類生活的勘探。」讀他的小說,最能體會這「囉嗦不堪的詩」的真義;昆德拉趕絕了老墨魚,褫奪了他們在小說裡世襲的噴墨權利;他一面「勘探」人類的生活,一面兼任自己小說的眉批者和點評家;而且,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開始,就把「喋喋不休」,變成小說藝術的一門特技。
但「喋喋不休」,可不是任何作者的專利,因應需要,我寫作《花渡》,也保留了一點「囉嗦權」,甚至,埋伏了所謂的「藝術觀」;說到底,高明的文評家,漸漸日暮西山;眼前一丘衰草,貉群裡抬頭的文化小丑,終歸是小丑,未必有讀明白這些「荒唐言」的能耐和福氣。
「小說,是文字的交響樂。」這算是我的定義。你可以寫作小曲,寫作奏鳴曲和協奏曲;但最終,膽氣壯了,見識長了,要說的話多了,還是得創作交響樂,讓文字,在繁富的技法之中共鳴。
小說有好多定義,定義的作用,不外幫助你去為自己的小說尋找一個定義。(以上是新版《狼八式》的部分內容。)

最後修改日期: 6 9 月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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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土:小說作者寫理論,有時是要向批評家摑一巴掌,有時是要向他們拋媚眼。這類理論或創作經驗,深奧無趣、自高自大、惺惺作態的多。《狼的八種表情》、《狼八式》很早已讀過,作者寫來與別不同。最難得的,是能看到作者以輕鬆幽默的方法,闡述一些看來複雜艱深的技巧。比較現今大學駐校作家那些「寫小說的十堂課」,《狼八式》更能啟發你的創作潛質、擴闊你的寫作眼界。

作者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香港竟真有稀土說的這種駐校作家,說白了,十九是「蛀校作家」,讓牠們蛀過的學校,學生吃了蟲卵,寫出來的,都是病文。

教寫作,應該講實用,否則空中樓閣;狼八式附送調侃、拒絕囉嗦,最重要教授咬要害,有幾式咬下去,準確、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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